是的,十年。
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
萧天弘对于十岁以前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只有模糊的光影。他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不被重视的皇子。那十年的记忆是模糊而快乐的,好像淡粉色的梦,稚嫩柔弱的一戳就会破碎的幼年的梦境。
十年之后的色彩突然鲜明了起来,有明黄,有鲜红,有墨黑……
那时的记忆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片,却被时间打磨的锐利,如同细小的牛芒戳进了血肉之中。一个阳光金黄的午后,他与母亲一同迎来了那个很少来到他们所在宫殿的帝王。他还记得那映着金黄色的阳光缓缓走来的身影,明黄色的衣袍几乎和阳光混为一体,让人仰望的耀眼。
之后呢?之后的记忆总是掺杂着刺目的鲜红,与那高不可攀的明黄交织在一起,那是色彩鲜明的几近荼靡的梦魇。他真的以为他会死去的,那样的耻辱,那样的凌虐,让还年幼的他燃不起生的勇气。
可是,走在他前头的却是母亲。那个只是福妾的,默默无闻的母亲,那个总是会将他抱到膝盖上温柔而笑的母亲,就那么自尽了。因为,她看到了那不堪的景象,她看到了父子**的一幕。
她没有哭泣,没有吵闹,只是默默的看着。看着自己的皇儿如何被那个称颂为“文雅谦和”的帝王压在身下,单薄瘦弱的身子如同被搁置到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般摇摆,好似在下一秒就会翻覆无存。
静静的等着,等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更换衣装,缓步从内室中走出。她站在门外,礼数周到的行了礼,恭送帝王。
不紧不慢的,她走进房间,用温湿的手帕轻轻地为她的皇儿擦干净了腿间的血迹,很温柔的用上好的伤药为他涂在患处。然后好像从小就做的那样,将目光呆滞的孩子圈在腿上,轻轻柔柔的告诉他: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要学会保护自己。母亲会为你铺好道路,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当晚,闽福妾被居心叵测的侍女刺杀,不治身亡。
那时候的他还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赶在父皇下旨除掉她之前制造意外身亡,又为何要拖着那个侍女去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侍女跟在母亲身后看到了一切,不得不死。而母亲只有死了,干净的不带有任何罪名的死了,福妾的孩子才会依华国宫廷的规矩过继到皇后的名下。当时只想着杀人灭口的文帝却没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思虑的周全,见她死了,便按惯例升她为妃,第二日以妃礼下葬。
第二日,当他成了一无所出的皇后的长子时,文帝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直到那时候,他才明白母亲为他铺了怎样的一条路:华国的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除此之外,嫡子居住于皇后的母仪宫的旁边,文帝再也很难找到机会行苟且之事。
一夜长大。
本已死寂的心燃烧起生的**,那是黑色的,复仇的火焰。
然而萧天弘却偶尔会主动凑上去,献上稚嫩的还未发育的身体供帝王享用,恭顺的好似被驯服的家猫。只为,他要帝王无边际的宠爱,和那个位子。
那十年,是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是他受尽宠爱又残害手足的十年,也是他从太子之位登上帝位的十年,更是隐忍筹划夺权弑父的十年。
是的,无人知道文帝的暴毙出于太子的谋划。毕竟,在外人眼里,太子文武卓绝,深受文帝宠爱,其他的几位皇子都因为太子的不喜而被帝王厌弃,文帝对太子几乎是无所不允的。臣子们看来,即便是太子张口要那个帝位,怕是文帝也会让出的。所以,谁又能猜得到,文帝竟是被萧天弘手刃的呢?
俊美的几近妖异的青年亲手将长剑刺进了生身父亲的心口,也亲手将腐烂在自己心口的毒瘤割除,从此世上再无文帝太子,只余下天仁帝。终于,他成为了华国最为尊贵的人物,屈辱的过去随着先帝身边的下人全部殉葬而被彻底的掩埋。
之后,是作为帝王的十年。
他励精图治,广纳贤良,惩治贪官。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帝王,可以被后人歌颂的明君,但残破的记忆碎片总是在血肉之躯内偶尔刺痛着他,每个寂寥的深夜,一次次的痛彻骨髓。
他的宫中藏着一个男人,这是华国宫廷众人皆知的秘密。他不爱他,一点也不。男人和男人,只让他觉得恶心和耻辱。但是他却要哄着任刃,因为其作为人质的价值,因为这人对他的盲从。
每当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亲近他,每当他为了哄着他不得不与他欢好时,他的脑海中都会出现那十年中的一幕幕,那耻辱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阵阵刺痛着他,止不住的呕吐感一**的涌上。
可是,身体却违背着意志,享受着与在女子身上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快/感,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这样的自己,让自制力一向极佳的帝王更是恶心。他厌恶让他失控的任刃,更厌恶这样不知羞耻的自己。
所以,时机到了,那个后宫中本就不该存在的男人可以死了。
刑场之上,他第一次认真的观察这个叫做任刃的男人,突然发现,这个跟在身边十余年的男人,竟长的这么好。心里不知为何竟泛起了淡淡的惋惜,还未细究这种心思,那男人居然展露出了他从未发现的高明武功。
那一瞬,他突然想起了遗忘了许久的画面:这个男人被诬陷毒杀妃子时,两个侍卫就可以轻松的将毒药灌进他的嘴里;每到文帝忌日时,他无法从不堪的记忆中挣脱便命侍卫按住他的手脚,任他当着众人的面肆意凌/辱时,他从未挣脱;已经懂事的皇子们命侍卫太监们将他团团围住,用硕大的砖头将任刃砸的伤痕累累时,他却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不躲不避……
他明明有这么好的武功,可以反抗可以逃掉的不是吗?为什么,他没有?
突然想起每次情到浓处时,这人在他耳边呢喃的话语:我爱你……
他总是嗤之以鼻的,爱?记得那时候的文帝也总是在他耳边呢喃着爱语,可给他的只有刻骨的耻辱;记得那些后宫妃子也总是表达着爱意,但无非只是想要得到无上的富贵和家族的荣光,之后背过身去为了争宠连残杀他的子嗣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记得百姓臣子都呼喊着敬爱他的句子,但也只是想要他做好一个帝王,带领他们的国家走向富强,可若是他的过去被知晓,怕是立刻会将他赶下这个位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爱的是萧天弘。
他早就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任刃口中的爱,他只有不屑,之后便是嘲笑。
爱我?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有多爱吧。
于是,他肆无忌惮的挥霍,伤害。起初,他冷眼看着这人乖巧的听从他任何阴险的命令,执行他毒辣的计划,明明下不去手,却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将他吩咐的事情办好。渐渐的,这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手段和做法,越来越得心应手。所以,他满意。一个如此好用的棋子,一个如此听话的男宠,对他而言有太多的用途,他为何不用?
只是,直到将这人赐死的今天,他才第一次认真的思索着,发现他不懂任刃。
他的家人远在边疆,在弁京中并无牵制;他身为男人,跟在他身边得不到无上的地位和荣光;他居于后宫之中与世隔绝,更是遭受了众多的陷害和侮辱……那究竟是为何,让他能反抗而不做,能逃跑而不离的……
想无可想的,似乎只剩下一个理由。
即便是一次次的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的伤害,却还是爱着他的吗?以生命为祭,也不后悔吗?
这个人,是真的爱他的吧……没有所求的,只爱着他这个人的。
萧天弘突然有些惊慌,与任刃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竟意外的清晰起来,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
住手!不要伤他!年轻的帝王失态的喊叫出声。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尔反尔的阻止,也许他只是不想毁了这份纯粹的爱,突然想到有这样的一个人爱着他时,早已经坚硬如铁的心脏竟会有一丝的松动,似乎有淡淡的暖意从缝隙流入,暖人心脾。
既然他爱朕,便让他留在朕的身边吧。
可是,终究是晚了。那个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讨好他的,因他一句夸奖便可以笑开了脸,因他一点靠近便会害羞的人,自尽了。
他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冷冷的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准备好的话语竟吐不出口。静静地听着身边的太监代口将旨意读出,萧天弘抬起头,那份冷意从眼中倒流回了心口,将心中的暖意尽数驱逐。
眯起眼,望着那明晃晃的太阳,刺目的让人有些晕眩。
第一次怀疑起自己:错了吗?
不,他没错,他私下命任刃做了很多不堪之事,但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手段;他下令处死任刃,那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他的身份牵扯的太广,他是早就定好的替罪羊。所以,这是一个帝王该有的舍弃。
他没错,身为一个帝王,他一点都没有错。即便是重新选择,他仍会这么做,身为华国之主,他无悔。
但是,身为萧天弘呢?天仁帝发现,他回答不出来。
终于,他付出了代价。那个他最为信任的秦太医,竟会对他下了毒,那个毒叫做“一梦十年”。
那是梦魇般的慢性毒药,折磨了他十年,又是十年。每一夜,每个梦中,都是任刃淡然的,再也不肯为他绽开笑颜的,冰冷的脸。就好像,那天穿着死囚服,躺在地上的尸体。
那是怎样的梦魇?没有血腥,没有恐怖,没有不堪的记忆,没有他犯下的罪过,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次次向他展示着他潜藏在心底不愿直视的现实。这个世上最爱他的,唯一爱他的人,宁可死,也再不要他了。
他突然莫名的恐慌。他倾全国之力,重金招揽方外之人,隐士高人,得道高僧……不像世人传言的那样寻求长生不老,帝业万年。只因他听闻得道高人可以召回死者魂魄,他只是想亲口问问任刃:朕,真的错了吗?
十年的时光,没能见到任刃的魂魄,医圣谷的毒药却先一步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弥留之际,在他不知道的宫外,几位得道高人早已布下法阵,口中咒语喃喃直到天仁帝薨逝。
再次醒来时,他不知身在何方。
慢慢的,他才知道,他竟回来了,回到了天仁初年,因绝食而昏迷的自己身上。先是迷茫,随后是惊喜。以他现在的阅历手腕,若是重新来过,华国何愁不能更加强大?于是他埋首于处理政务,借着曾经的记忆迅速将朝政把握在自己手中,干净利落的不像是个刚登基的年轻帝王。
只是偶尔的,他想起那个藏在心里多年的人。他分不清这是怎样的感情,惋惜?遗憾?后悔?可是重来一次的人生,那个想要追问的人已经无处可循,如今的任刃还只是个懵懂的孩子。于是,他只是淡淡的摇头,将这些思绪抛到脑后,再不提起。
可是随后他发现,这次的人生与记忆中的不同,任刃不在。
怎么会呢?他分明的记着任刃是在他登基初年便陪在他身边的人。今生,出了什么差错?然后恍然间想起,的确是不同了,记忆中他是借着宠爱任刃的名义,拒绝了太后提出立郑婉儿为后的建议,而今生他找不到这样既有着太后不敢动手铲除的背景的,又甘心被他利用的人推出去当挡箭牌。
所以在他重生前的萧天弘,只好借着忙于政务对太后避而不见。却不料太后居然将他身为太子时身边无甚地位的侍妾以各种罪名全部杖弊,年轻的帝王如何受得了这种挑衅,郁结于心、没有食欲,竟会晕了过去,醒来时便是他了。
他有些无措,记忆中因为有任刃转移注意,他和太后的矛盾并未如此激化,等他彻底掌权后轻松就将太后的势力铲除,而如今……
思绪又停留到了任刃的身上。这一世的任刃,随父兄离开弁京了。这样脱离掌控的情况,让他加强了泽州一带的监视力度,独自翻阅着那里呈上来的密奏。只是短短的几份奏章,他便懂了。
那些得道高人果然没有骗他,他真的是寻到了任刃的魂魄,那个经历过折磨、污辱、背叛、死亡的任刃在这里。那些得道高人,没能将任刃的魂魄召唤而来,却让他的魂魄,寻任刃而去。
他不知道当想通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重来一次,他该将那个人重新绑在身边吗?以现在的形势,这个任刃若是回来,对他大有裨益,但是……手中的笔墨迟迟无法落下,他的心底泛起一丝不忍,既然重来了,何不放过他呢?
任刃既然逃离了弁京,那么那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任刃,再也寻不回来了吧?便是一道圣旨将他带回身边,又有何用?突如其来的,心口有种憋闷的微疼,那个最了解他的,最爱他的任刃,终究还是弄丢了……
所以他安静的坐在皇宫之巅,熟练地处理着政务,将前生年轻时犯下的错一一弥补,他会成为更加出色的帝王。只是关于那个不能忘却,却又不忍提起的人的消息,被源源不绝的递到他的案前。
看着他在泽州生活的快乐飞扬,萧天弘忍不住在心里描绘着密奏中的一幕一幕,已经模糊的记忆意外的清晰起来,似乎能分辨出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本以为这样远远看着就好了,不料泽州军中一道密奏,给了他靠近的机会。
在早朝之上,说出那个“亲赴泽州”的旨意时,一向稳固的没有过动摇的心,忽然颤抖起来,有些激动,有些忐忑,更多的是难言的期待。
那是一种,能够找回温暖的期待。
有些颤抖的伸出手,萧天弘蹲□体,将自己放低到与他相同的高度,缓慢却坚定地拥住眼前的人:终于找到你了,我的任刃。
前世得到却不肯珍惜的爱,既然今生重来,既然我来到了你的面前,便一定不会放手。
萧天弘轻轻闭上眼,心底轻喃——
作者有话要说:来吧,倒戈的别躲了,自动坦白吧!╮(╯_╰)╭
小燕文学网友自行提供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