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落叶归根随风起,秋雨细丝絮印记。
此情遥寄千愁绪,不问君去问何意。
——盛七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阿娘就唤醒了雅儿。
平日里,阿娘很少会在这个时辰喊雅儿起床的。
雅儿揉了揉眼睛,“阿娘,雅儿还困。”
阿娘爱怜地轻轻拍了拍雅儿的背,“囡囡乖,把衣服穿上,阿娘带你出去喝豆腐花。”
虽然是万般不情愿,但是一想到那白白嫩嫩、爽爽滑滑的豆腐花,雅儿还是伸出了小手,让阿娘为自己套上了那件半新的粉色碎花袄子。
阿娘背着雅儿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晨起凛冽的秋风裹挟着丝丝寒意钻进了雅儿的领口,驱走了小人儿的瞌睡虫。
“阿娘,我要吃豆腐花。”
“恩,囡囡乖,很快就到城西了。”
“阿娘,我们去城西吗?”脆生生的话音里有着小小的惊喜。
“是啊,去城西,囡囡不是一直嚷着要去城西的集子里去看看吗?”阿娘软糯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宠溺。
“恩,雅儿想去,阿娘真好!”
雅儿没有看见,一颗滚烫的泪,自阿娘的眼角滑落、跌入尘埃……
城西菜市街一直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这里铺面毗连、摊贩林立,各色人等都喜欢到这块地界来讨生活。雅儿曾听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小虎说起过菜市街的热闹景象,羡慕不已。这次,阿娘能带她来,雅儿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睁着一双晶晶亮的眸子,四处看着,唯恐漏掉了什么新鲜有趣的物事。
尽管天色尚早,菜市街上却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雅儿发现,身边的人都慢慢往同一个方向聚集,而且一个个看起来表情严肃,却又都带着点莫名的兴奋。
“阿娘……”雅儿自心底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她用双臂箍紧了阿娘的颈项。
“囡囡怎么了?”阿娘似乎感觉到了雅儿的不安,安抚地拍了拍小人儿的臀。
“阿娘……豆腐花。”雅儿也不知道怎么跟阿娘说,却一眼瞥见了路边卖豆腐花的小摊子,注意力便转到了吃的上。
阿娘转过头看了看卖豆腐花的摊子,又回头望了望人群聚集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终是停下了脚步,慢慢蹲下身子。
雅儿一骨碌从阿娘背上滑下来,小跑着来到卖豆腐花的摊子前,递了两个铜板给摊主,“两碗咸豆腐花,别忘了撒点葱花。”雅儿一转头,“阿娘,你快点。”
阿娘摇了摇头,走到雅儿身边,“囡囡,你已经不小了,心急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阿娘,我才七岁,还是个小孩子呢!”雅儿撒娇道。
阿娘侧头看着已经端起盛着豆腐花的碗,大快朵颐的雅儿,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不自觉地带出点苦涩来。
雅儿兀自埋头于美食之中,丝毫没有察觉阿娘的忧伤,直等到碗盘见底,她才发现阿娘面前的豆腐花仍然完好无损。
“阿娘,你怎么不吃呢?”
“囡囡,还是你吃吧。”
“阿娘,这真的很好吃的,你尝一口嘛!”雅儿索性用汤匙盛起豆腐花送到了阿娘嘴边。
阿娘一张嘴,尝到豆腐花,眼泪却是再也忍将不住,落了下来。
“阿娘,你怎么哭了?”雅儿十分不解,看着泪如泉涌的阿娘,不由得心慌起来。
阿娘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无法将眼泪收住,只得将雅儿的小身子抱在怀中,“阿娘没事,只不过太感动了,雅儿这么有孝心。”
“阿娘!”雅儿被阿娘的双臂紧紧箍住,有些吃疼,便轻唤起来。
阿娘却没有放开雅儿,反将嘴凑到雅儿的耳朵边上,低低地道:“囡囡……雅儿,阿娘有话要跟你讲。”
“阿娘,你想对雅儿说什么?”雅儿不明白,阿娘一直唤自己囡囡,只有在自己做了错事的时候才会喊自己雅儿,可是今天自己并没有犯错,为什么……
“雅儿,阿娘此刻说的话,你一定得记住。阿娘其实……其实并不是你的亲娘。”
“阿娘……”雅儿一下子懵了,忽的,又急急想挣开阿娘的怀抱。
“嘘……”阿娘将雅儿躁动的小身子压制住,继续以低低的音调在雅儿耳边细语:“雅儿,雅儿,我原本不想这么早就跟你说,可是,来不及了……”
“阿娘……”雅儿竭力扭动身子,想挣脱开来,看看阿娘的眼睛。雅儿不明白,不明白向来疼爱自己的阿娘竟然不是自己的亲娘。
“雅儿,你今日就能见到你的亲娘了。”
“亲娘?我不要什么亲娘,我要阿娘!阿娘,你是要离开我吗?”雅儿反搂住阿娘的脖子,不肯放开分毫。
“雅儿,阿娘也想看着你长大,但是阿娘更想陪着主人,也就是你的亲娘。”
“阿娘,是你要跟我的亲娘走?去哪里?那雅儿呢?雅儿怎么办?”雅儿越发不明白了。
“你盛七叔叔会照顾你的。”
“阿娘,雅儿不认识什么盛七叔叔……雅儿不要离开阿娘……”雅儿急得直掉眼泪,阿娘却似乎已经顾不上她了。
鸣锣的声音远远传来,一队官兵徐徐从街的那头行来,原本熙攘的人群早就分列两旁,一个个撑着个脖颈,张望着。
阿娘整了整雅儿的碎花袄子,又替自己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扶了扶发髻上刻着梅花的木簪子,慢慢挺直了背脊,拉着雅儿退到路边。阿娘握着雅儿的手,很用力,却又不自禁地发抖。雅儿有满腹的疑问,此刻却半点都问不出口。
只见那队官兵越走越近,队伍的中间赫然是一辆缠着铁索的囚车,囚车中站定一人,一袭红衣红裳,灿如朝霞,耀眼夺目。远望时,只觉得此人身姿秀挺、决然出尘;待到囚车缓缓驶近,才看清她肌肤胜雪,姿容绝世,美艳不可方物。
囚车所经之处,街道两旁的人都静默下来,人们皆惊叹于这绝色的容颜。
雅儿虽然也对囚车之中的女子充满了好奇,因为那女子身为阶下囚,却丝毫没有害怕瑟缩的样子,那种平静淡然不是常人能够拥有的,但此刻雅儿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阿娘要弃自己于不顾的事实以及阿娘口中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娘。
“阿娘……”
雅儿抬头看向许久未出声的阿娘,才发现阿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温暖亲切,让阿娘原本平凡的脸明亮了起来。
“阿娘……”雅儿扯了扯阿娘的衣角。
“雅儿,来,跟着阿娘走。”阿娘牵着雅儿的小手,随着人群缓缓移动。
街市的中心有一大片空旷的场地,这对于热闹繁华的菜市街而言,显得格外突兀。一座离地丈许高的刑台则坐落于这片场地的正中央。刑台一侧,冰冷的铡刀泛着微微蓝光,森然可怖。另一侧的绞架上悬挂的绳圈则像黑洞一样等待着吞噬人的灵魂。
此时此刻,先前那队官兵正分列在刑台两侧。而那个原本被关押于囚车内的红衣女子正被两个兵卫带上刑台。红衣女子的手上、脚上皆上着铁链,行动间,“嘡啷嘡啷”作响。这样重的刑具只会出现在死囚犯的身上,而她此刻登上的正是行刑的高台。可是红衣女子的眉目间依然云淡风轻,缓缓移动的身形犹似闲庭信步。
监斩官祁连夜,三十出头、高大英俊,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也是本朝唯一的一个外姓王爷。此刻,这位祈王爷面色森冷,毫无表情,蒙着一层黑纱的监斩服将他的脸色更是衬得煞白煞白。
祁连夜手握卷宗站在红衣女子面前,朗声道:“元辰皇帝诏曰:罪妃蓝玉,卑贱出身,无德无能,只因舞技受宠,却自恃美貌,妖媚惑主,伤主圣体。后又行巫蛊之术,构陷皇后。其心歹毒,其心可诛。怜其随侍圣驾左右多年,赏其全尸,赐绞刑,立决。……蓝玉,你可领罪?”
“其心歹毒?其心可诛?”蓝玉轻瞟了一眼祁连夜,皓首微摇,露齿轻笑,“呵呵,呵呵……哈哈哈……”终是忍不住,仰天大笑,直笑得落下泪来。
祁连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蓝玉,等了良久,却不见她收住笑声,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你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对圣上大不敬!”
蓝玉缓缓收住笑声,眉头轻拢,侧头又看了一眼祁连夜,轻叹了一声:“祁连夜,你可知道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狡兔死?他连枕边人都下得去手,你以为……你会得善终?呵呵呵……呵呵呵……”
“蓝玉,你大胆……”祁连夜冷静的面容终于崩裂,怒意点燃之际,英俊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祈王爷,你又何须动怒?你不过是要我死,我也正如你姐弟二人的所愿,将赴死地。不过,人之将死,其情可悯。祈王爷,不知能否答应蓝玉一个要求?”
“蓝玉,你死到临头,本王谅你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你且说来。”
“想蓝玉我本是……”蓝玉顿了一顿,自嘲一笑,“本是贱命一条,半世飘零,尝尽人间冷暖。却也因缘际会,一曲霓裳,名动京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时风光无两,有哪个不知道我红衣蓝玉?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此情此境,富贵荣华于我犹如浮云,毕生所系不过是尽兴一舞而已。祈王爷,可否让蓝玉我再舞一曲?”
“本王知道你蓝玉贯以舞技魅惑众人,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舞一曲就能逃出生天!”
蓝玉淡笑,抬了抬手上的铁链,斜睨了祁连夜一眼,轻慢之意毕现。
“哼!本王还怕你跑了不成……来人,卸下她的锁链。”祁连夜冷哼一声,负手退到一旁,将偌大一个高台让给了蓝玉。
有兵士上前替蓝玉卸下了手脚之上的铁链,蓝玉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又踮起脚轻轻转了个圈,红衣的下摆旋起,犹如一朵初绽的牡丹。蓝玉轻轻抬眼,将视线缓缓扫过高台下众人,虽然那么远的距离未必看得真切,但是台下只要被她视线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视线移开,没有人能直视如此的潋滟眸光。
唯有一人,眼含热泪,却将目光牢牢钉在蓝玉身上,不肯稍离半分。
那是雅儿的阿娘。
当蓝玉的目光扫过这母女两人时,仿佛停顿了下,又仿佛没有。稍顷,蓝玉收回了视线,冲着台下盈盈一拜后道:“今日,各位能来送我最后一程,蓝玉在此谢过了,就让蓝玉为大家舞上一曲,也好报答各位的知遇之恩。”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却让台下的人感觉那声音就在耳边,如沐春风。
台下众人皆一片静默,无人回应。
这么些人,虽是有真心来相送的故人,但恐怕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人。
蓝玉也不以为意,她幽幽轻叹:“落叶归根随风起,秋雨细丝絮印记。此情遥寄千愁绪,不问君去问何意。小七,为姐姐奏一曲吧!”
祁连夜一听得蓝玉唤小七,手下意识地放到了佩刀之上,眼神扫过四周,却没有任何发现。
忽的,一串清越的笛音划破天空,惊起飞鸟一片。随即,高台下有人惊呼。随着那惊呼之人的指点,众人都看清了高台旁一株参天大树的横枝上站定一人。
只见那人,身披青衫,头戴斗笠,手握横笛,俨然一副江湖游侠的模样。而他的双脚就像黏在横枝上一般,纹丝不动。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清越的笛音转而低浅婉转,带出一丝丝哀音,如泣如诉。
蓝玉也随着笛音开始缓缓地旋转,她的手势动作看起来并不复杂,但是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韵味,旁的人是想模仿都模仿不来的。
高台之上,旋转之间,蓝玉轻轻腾身一跃,舞裙迤逦、霞光流动;落地时,身轻如燕、触地之声,几不可闻。蓝玉缓缓蹲下,蜷起身子,双手过头,轻伏于地,裙裾随着身形散开,好似一片落叶。
那应是一片枫叶,染了秋日的绚烂,红似火般。
笛音徐徐,犹如风起,半伏于地的轻盈身躯随音而动,一次又一次地,旋起又落下,真有如被秋风吹起的落叶般,兜兜转转,起起落落。
笛音凄凄,好似雨落,纤细柔夷,曼妙灵动,连指尖都自有生命,舞出的样子,就是那染了秋雨的枫叶卷了叶边儿。
笛音呜呜,仿佛狂风大作,弱柳之姿恍如不堪风力般,依风而起,摇摇欲坠。那情景,像极了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无法自主地随风翻飞。
高台下围观的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就连高台之上的祁连夜也抚掌称绝。
祁连夜暗道,早听说蓝玉舞技高超,绝世无双,天朝虽大,再难有人能出其右,今日才算真正领略了,舞凰蓝玉,名不虚传。可惜,越是出色就越要除去……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在笛音中不停腾身起落的蓝玉,眼中,杀机尽现。
蓝玉借助着下落的去势,一次比一次更高地腾身而起,似乎只要她愿意,她就能飞入九霄,远遁而去。
负手而立的祁连夜微微眯起了双眼,蓝玉身轻如燕,舞技超绝,这是众所周知的,可此时的她施展的哪里是什么舞技?那诡谲的步伐,冲天欲飞的起势……分明是上乘的轻功!幸好,自己为了防止盛七救人,还留有后招,不然还真就纵虎归山、放龙入海了。
确如祁连夜所猜测的那样,蓝玉并不想死,她在寻求生机。人们都赞她舞姿轻盈,飘然若仙,却极少人知道她轻功了得,这原本是她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可是每一次她腾身而起的时候,都发现出路早已被堵死。
人们只看得见树梢上那个执笛而立的盛七,却没发现高台四周的参天大树上,皆暗藏着伏兵,张开泛着幽幽蓝光的罗网,只等蓝玉来投。
对于蓝玉所处的困境,站在高处的盛七,看得分明。先机已失,莫说蓝玉,怕是连自己也未必能轻易走脱,祁连夜行事果然缜密。
可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为的。
盛七吹出最后一个音,绵长久远。
音未止时,他已抽出笛中暗藏之剑,人亦如离弦之箭般射向祁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