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母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定,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坐了一会儿,便叫了何九儿出来,起身对宋氏道:“你且好生将养着,陪着我们说话反倒费心费神,改日等你精神好一点,再过来瞧你。”
宋氏支起身子,在床上欠了欠身,“娘歇着就是,我好了自然会去看娘。”侧首看向初慧,还有方才跟出来的初盈,“你们两个,替我送老太太出去。”
谁知道出了大门,初盈却跟着下了台阶。
初慧赶忙上去追她,“阿盈,别乱跑。”
“不嘛。”初盈甩开姐姐的手,反倒上前拉住了何九儿,“我要跟九姨玩儿。”
初慧刚想哄她几句,傅母却道:“盈姐儿还小呢,又帮不上忙,她想玩就跟着过去玩儿吧。”说着,叫了彩云,“把盈姐儿抱上,等会儿再送回来。”
眼见祖母都开了口,初慧只得作罢。
回了房,宋氏只见初慧不见初盈,不由问道:“阿盈呢?”
初慧不敢说是跟着何九儿走了,改口回道:“祖母带阿盈过去玩会儿,说是让娘好生歇着,过会儿再让人送回来。”
可惜这番话,哪里能够瞒得住已为人母的宋氏?
况且她虽然病着,到底是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过了会儿支开了初慧,叫了院子里的丫头过来,问道:“方才阿盈怎么跟着走了?”
“四小姐说,要找表小姐玩儿……”宋氏找的是个老实丫头,没啥心眼儿,见主母问话,便一五一十的如实说了。
宋氏的脸色沉了沉,挥手道:“你下去吧。”
不知道何九儿对小女儿说了什么,最近哄得她团团转。
旁边的宋妈妈怕主母担心,小声道:“要不……,等下我去接盈姐儿回来?”
“胡说!”宋氏心里不胜烦躁,斥道:“阿盈去老太太那儿是尽孝,又是老太太好意留她玩儿的,你接什么?等下自然都回来了。”因说得有些急,反倒弄得自己一阵心闷气短,半晌才缓过劲儿。
可惜等啊等,等到天黑也不见初盈回来。
倒是傅母身边的丫头素云来了,说道:“四小姐跟着老太太吃了饭,有些犯困,现在已经睡下了。”
宋氏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指甲嵌得掌心生疼,面上却神色不变,淡淡道:“回去告诉老太太,说是让她老人家费心了。”
这一夜,宋氏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好。
次日早上,初盈在上房吃了早饭才被送回来。
一进门,便被简妈妈抱到了宋氏的卧室,丫头们都退了出去。
宋氏挽了头发,不过没有任何钗环装饰,一身素面的湖色上衣,配以月白色的高腰儒裙,显得清减消瘦了许多。
初盈看得心里直揪着疼,却还要装作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
昨天夜里,其实是自己装困睡过去的。
自己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能做的有限,只能用这种“方式,把祖母打算让何九儿做继室的念头,婉转”的传递给母亲。
宋氏朝着小女儿伸手,“阿盈。”
一夜不见,却仿佛隔了许多年一般。
简妈妈不想让她费劲,便将初盈放在床边坐着,放柔了声音,问道:“盈姐儿,昨儿夜里跟谁睡的?睡得香不香?”
“自己睡的。”初盈抱着母亲,将小脑袋贴了过去,“我想娘了。”
宋氏听了心头火起,婆婆这是什么意思?抱了女儿过去,又让她一个人睡觉?难道不怕吓着小孩子吗?心疼的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晚上冻住了没有。
简妈妈问道:“昨天跟着九姨好玩吗?”
初盈一脸认真,回道:“好玩啊。”
心里明白,母亲和身边的人都起疑心了。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简单,祖母果然是一有机会,就打算把何九儿娶入傅家的,自己只是稍稍伸出橄榄枝,便稳稳当当的接住了。
祖母让何九儿亲近自己,心思很简单,就是想让继母和嫡女搞好关系。哥哥和姐姐年纪都大了,懂事了,不是那么好笼络的,年幼的自己便成了首选。
这样的婆婆,做为儿媳的母亲该是多么寒心啊。
简妈妈眉头微蹙,笑得有些僵硬,又问:“是么,都玩什么了?”
旁边的宋氏和宋妈妈,均是一脸提起心思等待的神色。
“好多,好多。”初盈尽量说得幼稚一些,不让自己的话露出破绽,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道:“有龙须糖、桂花糕,还有蜜糖果子。”顿了顿,“九姨问我喜欢吃什么,问娘亲喜欢吃什么,问爹爹喜欢吃什么……”
宋氏闻言顿时脸色大变,眼角亦跳了跳。
初盈絮絮叨叨说得差不多,伸手要简妈妈抱她,“妈妈,我想出去玩儿。”
“带阿盈出去吧。”宋氏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寒冷,等到初盈出去了,方才轻轻倚在软枕上,自嘲一笑,“我这还没死呢,她们就开始惦记我的儿女了。”
宋妈妈怕她怒极攻心,忙劝道:“太太别动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小人?更趁了人家的心意?”
“我知道。”宋氏在经过最初的震怒之后,慢慢平静下来,“都怪我从前太糊涂,一门心思的去生闲气,害了自己,更是害了自己的儿女。”
近段日子,总想着自己嫁进傅家这么些年,伺候丈夫公婆无不尽心,结果却平白无故落了埋怨,还害得自己没有保住胎儿,不免有些伤怀。
现在想想,何苦为了婆婆的鲁钝伤心呢?婆婆又不是亲娘,贴不上也不奇怪,反正婆婆总有一天会老去,自己是守着丈夫和儿女过一辈子啊!
先头怎么那么傻,为了不值得的事情白白伤心伤身?
前一世,宋氏没有人提醒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真是越想越心惊,按照婆婆对何九儿的喜爱程度,只要自己一死,肯定是会促成两家结亲的!
万一自己真的就这么去了,留下几个儿女可怎么办?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不用说婆婆看中了自家侄女,这个后娘如何惹得起?!
为了儿女,自己也该好好的活下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自己真的福薄命不长了,那也决不能让何九儿进门!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给丈夫做继室,但绝对不能是何九儿!否则以婆婆偏心娘家的程度,自己的儿女何以还有立足之地?!
可是只要自己一死,婆婆肯定会促成这门亲事。
虽说自己现在想多活几年,好好的守着儿女们,但万一老天爷不给这个福气呢?遇事不能只往好的方面想,得多留个后手。
以婆婆那挑人的眼光,何九儿不是那么好嫁出去的。
而且婆婆既然存了那样的心,只怕就在等着……,想到此处,宋氏心里闪过一阵透骨的寒凉,从前的孝顺都是白费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底阻止何九儿嫁进傅家?
“太太?”宋妈妈小声唤道。
“没事,让我自己静一静。”宋氏神色淡淡,又吩咐道:“有点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身体多养好一分,也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宋妈妈小心观察了几眼,见主母的确没事,方才出去吩咐人,很快又折身进来,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何九儿是个聪明人,起先见傅母总是让自己陪着初盈,还有些奇怪,然而静下心来略想想,便渐渐明白过来。
第一反应是有些吃惊,继而不太高兴。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去给别人做续弦?!不过……,大表哥看起来倒是不错,年纪不大,乌纱帽却是不小,为人也是个斯文温和的。
只是哪又如何?嫡妻和续弦差了好大一台阶呢。
若是自己早生十几年,能够许给大表哥做嫡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门好亲事,现下未免有点迟了。
何九儿心里有些惋惜,又有一点不平。
那大表嫂宋氏的出身也不高,当初她嫁进傅家的时候,大表哥还只是一介白身,后来却是跟着享福了。
论出身、论容貌、论才情,自己并不输她半分,只是运气差了那么一些。
不免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恼火事来,若是大表嫂拦住了姑母,自己又怎么会去丢那个人?大表嫂只图自个儿一时松快,却苦了自己。
到底还是折了福,看那样子不像是养得住的。
何九儿在心里一番计较之后,既不能心甘情愿去做续弦,又觉得把机会白白让给别人有点可惜,因此私下又添了一层心事。
这日何三舅找了进来,找了女儿说道:“你大表哥替我寻了一所宅子,还不错,虽说只得两进两出,但咱们家人少也够住了。”喝了口茶,又道:“我准备下午过去办了文契,过几日就搬过去。”
“爹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何九儿吃惊道:“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是京城的房子自不比小地方,便是两进也不便宜吧。”
何三舅咳了咳,“你大表哥借了一点,回头再还。”
何九儿对自家的家底是清楚的,明白父亲必定不止借了一点,至于什么时候还,将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不再问了。
“对了。”何三舅又道:“方才我见了你姑母,说是外头没人照顾,不如在这儿住着让人放心,不让你搬出去。”
何九儿的脸微微一红,“咱们家也有丫头婆子的,能有什么不方便?”
“我看还是住在你姑母家的好。”何三舅被姐姐暗示了一番,大抵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心里自是一百个赞成,今儿便是过来劝女儿的,“你娘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续弦什么的,你一个姑娘家,身边总得有个妥当的人教导。”
何九儿听到“续弦”二字,脸色更不自在了。
何三舅也不好多说,又咳了咳,“反正……,你听你姑母的就是了。”见女儿闷声不说话,以为姑娘家害臊抹不开,“你姑母待娘家人从来最好,别不懂事!”
“爹……”何九儿有点逆反情绪,拉长了声调。
“我还不知道你?心比天高!”何三舅不是妇人,没有耐心细细的跟女儿说,见她迟疑,反倒训斥起来,“不就是想着,续弦不如元配的名声好听吗?人活在这世上,名声什么的都是虚的,捞着实惠了才最要紧。”
何九儿的脸更红了,微微扭头。
“比如你爹,当年一身傲骨守在那乡下破地方,几十年了,得了什么好处?要不是这次进京为官,这一辈子都算是白活了……”何三舅长篇大论的说了半晌,把自己半辈子的不平发泄一通,然后道:“你以为给人做儿媳是好做的?若是在你姑母跟前,这辈子不知道少受多少气。”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何九儿,媳妇不好做,平日见得、听说的还少吗?若是嫁到别人家,必定是大半辈子在婆婆跟前煎熬,若是在傅家……,有姑母心疼自己,日子自然要好过的多。
何三舅又道:“你大表哥现今是正五品,将来还得再升一升,临老了,怎么也能让你挣个三品诰命夫人,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便是续弦也不辱没了你。”又道:“宋家那一位想挣,还没那个福气呢。”
何九儿撇了撇嘴,不情愿道:“便是我不计较,人家前面可是有嫡长子的。”
大侄儿只比自己小一岁,将来若是娶了媳妇,也跟自己差不多了多少,还得管自己叫娘,想想都觉得让人难为情。
最关键的是傅兆臣是嫡出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傅家产业的,这门亲事便有些美中不足,打了折扣,即便做了傅家主母也少了些滋味儿。
“你懂什么?”何三舅不以为然,“他是嫡出,你将来的难道不是嫡出?身份上又不输分毫,若是能够多添两个,到时候还能多分几份家产呢?况且今后的事谁知道,那时候还不是你说了算!”
何九儿没有料到,父亲居然一门心思认定傅家了,但是吃惊之余,仔细想想,父亲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傅兆臣是嫡长子不假,可自己生了儿子也是嫡子,生一个家产平分,生两个还能多占一份。再说自己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在分家之前把东西捞够?谁会真的傻到公公正正的均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不算吃亏了。
最要紧的是,既然父亲和姑母都认定拍板了,自己一个姑娘家,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呢?若是往好处想,这门亲事的确是自己沾了光,面子上虽然亏了点,里子可是得了大实惠的。
宋氏凉薄损了自己的名声,这是她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