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
悄无声息地越过半合的窗棂,探进同福客栈“落花”楼三层西侧的一间卧房里,将桌边托腮而坐的少女温柔的拥入怀中。
屋里没有点灯,少女的身影一半融在黑暗中,一半躺在月光里,优雅的曲线被清丽的月光完美的剪裁出一道美丽的弧,显得神秘、朦胧而诱人。
一头柔顺的青丝如瀑布般从脸侧留下,遮住了少女大半的面容,但仍能依稀看到挺翘的鼻尖、柔软的双唇和微蹙的黛眉。少女一手曲肘支在桌沿,手掌拖起圆润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扶住脸侧的秀发,手指在发间不断绕来绕去,显然在想着什么心事。
少女正是沐清,心里想着的则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徐暮风。
十天前,当少女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时,眼前浮现的是两张面孔――一张熟悉的父亲的面孔,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说来也巧,那天徐暮风正好去找沐华黎谈关于踏地之熊的事,将前几日白云水告诉自己有人暗中操控踏地之熊的话,组织一番,加上一大堆没有意义的铺垫,然后以自己的口吻说了出来。沐华黎本身就见识不凡,一听之下,立刻大感有理,直夸徐暮风真是心思细密、智慧过人,把徐暮风弄得很是不好意思。
谈完此事后,沐华黎要去探望女儿,徐暮风心想要是自己就这么回房似乎显得有些冷淡,而且人毕竟算是自己所救,又是蛮漂亮的一个人儿,顺路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就随沐华黎来到了沐清房中。结果就非常巧合的遇到了睡美人睁眼的浪漫一刻。
刚醒来时,沐清还很迷糊,看到眼前突然多了张不认识的面孔也没觉得害怕,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在心里暗暗觉得这张脸看起来虽然不是英俊绝伦,却带着一股儒雅清秀的书生之气;虽然肤色比一般人略黑一点,却反而衬托出一种阳光般的俊朗之气。于是,沐清第一次发现,原来清秀和阳刚,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也是可以完美无瑕的融合在一起的。
倒是徐暮风,突然看见床上的少女秀眸睁开,反而吓了一跳,心里大呼“巧也,巧也!”接下来,却见少女就这么定定的看着自己,也不说话,硬生生把徐暮风的脸看成了黑里透红,心里更是七思八想,一会觉得能让一位美女目不转睛的看上半天感觉很自得,一会又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很尴尬,很丢脸。
“姑……姑娘,哦,不,小……小姐,唉,也不对。”徐暮风很是不齿自己的表现,连个称呼都说不好,姑娘、小姐听起来都太生分了。
“哦,清……清姑娘,你……醒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比较靠谱的称呼,紧接着又问出了一句废到不能再废的废话,徐暮风都想抽自己一记耳光了。其实真得不能怪徐暮风,要知道从小到大,徐暮风都是和养父杨陵渡一道生活在远离他人的荒郊野外,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习武、修仙以及广泛学习杨陵渡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本事,连和同龄人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至于和异性同龄人说话的经历就更是只有陆敏了,而由于陆敏只是凡人,没有任何修仙的天赋,徐暮风心知肚明两人不可能在一起。因此,两人相处之时,徐暮风完完全全是将其当作妹妹看待的。即使后来由于仲孙无忌的事情,二人间的感觉有了略微变化,徐暮风仍没有太多想法,因为没有想法,所以也就没有患得患失了。而沐清则大不相同,不但美貌更甚陆敏,最重要的是她是徐暮风见过的第一个女性修仙者,所以,此时此刻,徐暮风能说出话来已经是心理素质好的表现了。
“清儿!”就在徐暮风还在为自己的表现自责不已,为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头疼不已时,一声饱含关怀、激动、喜悦的大吼适时为他解了围。只见身旁的沐大叔,终于从女儿醒过来的惊喜中清醒过来,大吼一声,一把将还处于花痴加呆滞状态的沐清狠狠搂在怀里。妻子去世的早,一直以来都是和女儿相依为命,妻子去世前更是千叮呤万嘱咐,一定要把女儿照顾好。这次由于自己的大意,险些还得女儿芳魂早逝,沐华黎的心中实在是痛苦到了极点。为了免得身边其他人担心,这些天一直苦苦忍着,这一刻,看到女儿安然醒来,两行老泪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爹爹!”熟悉的怀抱、滚烫的泪水,沐清一下子清醒过来,昏迷前的记忆猛地清晰起来。好险啊,自己差点就……记忆中,除了母亲去世的那天,父亲还从来没有哭过呢,即使十五年前那次被赶出家门,父亲也只是慈爱的将自己抱起,笑着说了声:“清儿,爹爹带你去周游神州啦。”
因此,这一刻,感受到父亲对自己深深的疼爱和死里逃生的喜悦,沐清也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父女深情,徐暮风尴尬地笑了笑,轻手轻脚推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唉,爹爹,孩儿好想你。”徐暮风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痛苦之色。“不过,不管怎样,是我救了清姑娘,不然恐怕世上又会多一个如我一般的可怜人。父亲,你看到了吧,孩儿不会让你失望的。”想到这里,徐暮风脸上除了痛苦之外,还多了一份欣慰和自豪。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在遭到不幸后,会变得愤世嫉俗,恨不得将自己尝到的痛苦让其他所有人都尝一遍;另一种人则恰恰相反,他们自己体会过了不幸所带来的痛苦,于是就不想其他人再承受同样的不幸,在经历不幸后,他们会变得更加善良和成熟。徐暮风就是后者。
再说回沐华黎父女。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过后,两人心里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对了,爹爹,不是说‘厚土之毒’只有踏地之熊的内丹才能解吗?难道你们杀了踏地之熊?!”沐清很是有些疑惑。之前加上自己,再加上“破浪”佣兵团死去的那个仙士,两帮人合力都没能奈何得了踏地之熊,现在怎么可能反而杀死了至少一只呢。
“呵呵,说起这个来,可得好好感谢阿风了。”说着沐华黎转身朝徐暮风刚刚在的位置看去。
“咦,阿风呢?”老沐这时才发现徐暮风已经不在了,转念一想就猜到他肯定是看自己和女儿哭得淅沥哗啦的,觉得不好意思才悄悄离开的。想起自己刚才嚎啕大哭的样子,老沐也是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红脸。
“哦,就是……就是刚才那位公子吗?”想起刚才那张清秀而阳刚的面庞,沐清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羞涩,微微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语气中却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丝期待。
“嗯?”知女莫若父,女儿的小神态、小表情当然瞒不过沐华黎的火眼金睛了。“看来清儿是对阿风有所好感了,恩,这也好。”沐华黎心里想到。
女儿的终身大事一直是沐华黎的一块心病。自从十五年前告别锦衣玉食的生活,沐华黎就带着沐清四处漂泊,后来更是干上了佣兵这样一个刀头舔血、有今天没明日的生计,虽然嘴上不说,但沐华黎一直都对害得女儿和自己一起吃苦怀有深深的歉疚。有心想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归宿,也免得她继续跟自己一起漂泊。但沐华黎早年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接触过当事众多人杰,自身修为虽然顶多只算是中流,但眼界却甚高,见识也是不凡,一般人他还真看不上眼。前两年虽然碰到张旭这样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可张旭却是一个相当大大咧咧的人,和沐清完全凑不到一块去,就是沐华黎自己也不放心把宝贝女儿交到这么一个有心没肺的人手里,所以只得作罢。结果,这么一拖二拖,拖到今天,沐清已经满二十岁了。虽然在今天这个普通人的平均寿命也高达八十多岁的时代,二十岁未嫁实在不算稀罕,但沐华黎却实在不愿女儿再这么跟着自己混下去了。而这次,沐清险些丧命,更是让沐华黎大大增强了寻找女婿的急切之心。
“这次清儿险些不治,也是多亏了阿风,难道这就是天意?”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沐华黎也不由得想到。其实,就算没有什么天意,对徐暮风,沐华黎也是相当满意的。善良、勇敢、真诚、聪颖,这样的年轻人还不满意,那还要怎样才满意呢。虽说徐暮风现在修为低了点,但却有无穷潜力可挖。而且看女儿现在的神情,也是大有希望啊!想到这里,沐华黎不禁老怀大慰,决定趁热打铁,争取一了生平大愿。
当下,沐华黎装作没听出沐清话中的异样,微笑答道:“正是。”
“果然是他。”沐清心里暗道,同时感到一阵莫名地喜悦,而那丝羞意却是不知不觉的变成了两丝。有道是美女爱英雄,何况是刚刚救过美女的英雄,何况英雄还很年轻,何况美女正是少女怀春之时,何况美女在英雄之前见过的男性不是叔叔级别的人物,就是只知打打杀杀的佣兵同道。这时见到一个兼具儒雅和俊朗的徐暮风,那还不一颗芳心如小鹿乱撞啊。
耳边只听沐华黎继续滔滔不绝的说道:“清儿你可不知当时有多凶险,眼看那只踏地之熊就要冲出重围逃之夭夭,我们几个在后面急得干瞪眼。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暴喝‘畜生,哪里走!’就见阿风从山坡后高高跃起,一个箭步就拦在了踏地之熊身前。接下来就是一场惨烈的大战,那真是杀得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啊………………”
接下来,就是一段长达数千字的详尽描述,主旨就两条:一是踏地之熊为徐暮风独立所杀,可见其修为精湛;二是徐暮风为此身负重伤,显些魂游地府,但仍死战不退,可见其人格高尚。
“……总之,阿风真是不错啊,长得好,功夫好,人品更是好!”最后,沐华黎总结道。说完,就抓起旁边的茶壶一通乱灌,敢情他是说得够累啊!
沐华黎说得兴起,那是口若悬河、唾沫乱溅;一边听的人一开始倒也很配合,听得心惊胆战,小口连张,可到了后来却是越听头越低、脸越红,下巴几乎都顶到了胸前。这老沐说得实在太露骨了,便是头猪也能听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何况我们冰雪聪明的沐小姐。不过,羞涩归羞涩,沐清也知道自己爹爹一向稳重,要不是徐暮风真的很得爹爹赞赏,爹爹也不会这么一通猛夸,于是,本来对徐暮风五分的好感就升到了七分。
后来,知道徐暮风伤势仍未复原,而且需每天静养疗伤,尽量要少走动,于是沐清就鼓足勇气、自告奋勇承担起来照料徐暮风一日三餐的重任。至于起居,徐暮风倒还没伤的那么重,还不需要照顾。对女儿的这个要求,沐华黎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了,甚至还偷偷勒令张旭这愣头青不要在一日三餐的时间去找徐暮风,以免张旭散发出过度的光和热。
而沐清,经过与徐暮风十天的相处,却是多了几分欢喜,也多了几分烦恼。
欢喜的是徐暮风真的很好,至少在沐清的眼中很好。而且徐暮风的一举一动总让沐清感觉到一种高贵的气质,就像小时候身边那些叔叔阿姨们身上的气质一样,但好像又有些不同。究竟不同在哪呢?沐清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高贵,或者威严不可侵,或者优雅不可辱,或者圣洁不可欺……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这些人仿佛天生就是应当骄傲的,纵使将傲气藏在心里,纵觉骄傲不对,但别人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不管他面上的笑容多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着他高高在上,他对别人越是谦恭亲切,别人反而越觉着难受。
而徐暮风的高贵却不同,他的高贵让人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忍不住和他接近,向他倾诉。
其实这并不奇怪,杨陵渡是谁,那可是号称“魔秀才”的绝代奇才啊,兴趣广泛,爱好众多。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历史政治、音律乐器、文学绘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可以说,要是他不把心思放在这些地方,而是专心修道,恐怕早就达到炼神返虚的宗师境界了。而对于徐暮风,自从杨陵渡不希望将他卷入各种是非纷争后,除了传授其修仙之术以求自保外,对于其他五花八门的知识也是倾囊相授。徐暮风虽然没有杨陵渡那什么都擅长的变态本领,但在其十多年的熏陶之下,琴棋书画也都算是略通一二,更是读了无数历史、地理、传记、小说类的杂书,勉强也称得上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而徐暮风又偏偏没有生在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自然也就没有一般高贵中高人一等的感觉了。再加上他与生俱来、仿佛蕴藏在血液中的贵气和受杨陵渡影响偏向于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的性格,最后培养出这样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独特气质也就并不稀奇了。
但沐清不会知道这些。她只是笃定徐暮风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出身来历,否则不会有这么独特的气质。老实说,她的这种猜测倒也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神秘的身世、血海的深仇、上佳的才华,活脱脱一出“王子复仇记”啊!无论在哪个年代、在哪个国家,这种不靠谱的狗血元素都绝对是打动一个天真花季少女的杀手锏。而我们不幸的沐小姐虽然也算是走南闯北,但在中长辈的呵护下却也没真正接触过什么世道艰难、江湖险恶,所以,很不幸的中招了。对徐暮风的好感从七成“蹭”地一下升到了九成九!
而烦恼的则是,这些天徐暮风对自己的态度却有点,呃,怎么说呢,对了,应该说是不温不火。虽然每次看到自己,徐暮风都是彬彬有礼、面带微笑。但这种彬彬有礼却让沐清觉得徐暮风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位朋友。而微笑也是很克制的笑,很温和,绝不过分热情,带着一众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又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正是这种笑,既衬托出徐暮风卓尔不群的气质,又让沐清觉得很是挫败。
“还不如小冰呢!”少女恨恨地想道。这几天每次去送饭时,小冰都会围着沐清团团转,还不是往她怀里猛噌,十分的亲昵。不过,如果让沐清知道了小冰的亲昵有百分之八十是冲着她送去的饭菜去的,也不知她会做何感想了。
说起来,沐清真是冤枉徐暮风了。对自己在沐清醒来那天的表现,徐暮风一直大为不满,觉得初次见面就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实在是太丢人了,于是就想在以后弥补这个失误,重新处理起自己‘英雄救美’的光辉形象。这倒并不是说徐暮风对沐清有什么异样的心思,因为在异性,尤其是漂亮异性面前表现表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是所有年轻人的共同潜意识,徐暮风也绝对概莫能外。因此,徐暮风十分想弥补自己之前的失误,于是在以后每次和沐清相处时都不停在心中默念“平常心!平常心!”,然后刻意装出一副举重若轻的谦谦君子样,而到后来几天,身上潜藏的气质慢慢被激发出来,就真的是越来越从容,越来越自然了。
当然了,收获还是有的,起码两人之间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徐公子”和“清姑娘”变成了现在的“阿风”和“清姐”,怎么说也是亲密多了。想到这里,沐清心中多少有了些甜蜜。
不过,现在沐清却面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徐暮风的伤已经痊愈了,今天虽然在和张旭的比试中受了点伤,却是无关痛痒,一晚上足以复原了。这样一来,沐清就没有借口去找徐暮风了。十天前,沐清能鼓起勇气主动承担下给徐暮风送饭的任务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现在再要她有事没事的去找徐暮风,对生性腼腆的沐清来说,却是万万不能了。
“也不知他伤的重不重?”其实明知徐暮风伤的并不重,少女却仍是下意识的想给自己多找些去找他的借口,但一时间仍是鼓不起勇气,只能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手指在发丝间转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