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次,各地来年终对帐的人中,有大量韩氏宗族自家子弟,所以,最后的对帐地点,并不是大成号的总号,而是韩宅。
说是对帐,确实只是走过场。
韩家并没有安排一批帐房拎着算盘摆着纸笔严阵以待。倒是大成号酒楼里的伙计,来了许多在韩宅忙上忙下,铺摆桌椅,安排酒席,帮衬着韩家本来不多的下人,接来送往,前后肃客。
韩子施亲自在门前迎客,韩思德的马车在大门前还没停稳,他就已站到旁边,笑道:“德叔,你可来了,大家可就等你和小五了。”
“雪太大,路上难走,倒是叫你们久等了。”韩思德乐呵呵打着哈哈下马车“子施啊,忙坏了吧,这么多生意帐目要整理……”
他私下里说起韩子施,一口一个小三子,即摆明了自己长一辈的身份,又显出同韩子施这个大东家是自家人,远比普通的主客关系要亲近。但真当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不过是咱们老韩家的人,借着机会聚一聚乐一乐罢了,帐目什么的,看看也就是了。”韩子施倒是一派自家人的热络。
吴帐房跟着一起下车来,他却是拘束得多,规规矩矩行过礼,就指挥第二辆车随行的伙计,从马车上,大叠大叠地抱帐本。
韩子施不过是随意用眼角一扫:“倒是比往年多出不少来。”
“那是,咱们越是自己人,越是不能叫别人说闲话,帐目记得清楚些,细致些,可不能象往年那么粗。”韩思德微笑“你信得过德叔,德叔也不能辜负你啊。”
韩子施笑笑,随意对身后的仆役,挥挥手。
门口帮着迎接客人的大牛,忙上前引领两个伙计带着帐本进去。
“子施你不先看看。老吴一直管着帐房的事,帐目上的事,问他就好。”
“大家都等着开席呢,谁看那劳什子,老吴你也别急,咱们先……”韩子施话音未落,声音一顿,目光被第三辆车上,轻轻步下的两个无限美好的身影吸引住了。
韩思德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笑:“刚买来的瘦马,子施,你看,还入得眼不?”
韩子施干咳一声:“德叔!”
“你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不懂照料自己,也只好由我这长辈来替你操心了。这是我亲自替你挑的,容貌才艺都是一流的,就连她身边那个丫环,相貌也是上乘。铺床垫被,打理衣衫,也还有一手,你看如何?”
韩子施脸色竟是微红:“德叔,你知道,我一向不收……”
韩思德把脸一沉:“人家送的,你不收也就罢了,我是你德叔,长者赐,你就不该辞。”
韩子施皱着眉,苦笑了一声:“如此,多谢德叔了。”神色虽勉强,眼却还是悄悄向那边两个美丽的身影扫了扫。
韩思德心中讪笑,什么正人君子,不好女色,那只是没见着真正的绝色。这回花大本钱,费大心思弄来的这一对主仆,可是真值了。
韩子施的身子本来不好,乍得绝色,日夜缠绵,还能支持到几时。将来发作起来,自己是长辈,又有韩子施身边得宠的美人为内应,要掌握韩家的财产,把握大上许多。
那里韩子施低声吩咐,让下人把二女接进去,正好这大门外又有几辆马车相继停稳。
韩思德笑说:“该是小五到了。”
韩子施亦道:“总算人来齐了。”
话音刚落,年轻的韩子平已是牵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跃下,先是向韩思德行礼,又冲韩子施招手:“四叔,三哥。”复又低头对牵着的孩子笑道“快叫四叔爷,三叔。”
不等那孩子开口,韩思德已沉了脸:“大冷天的,你带着孩子出来做什么。你不心疼,我这个当叔爷爷的也心疼。”
孩子被这低沉的语气,吓得往后一缩,一时竟不敢再说话。韩子平却只不以为然地道;“四叔啊,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这强哥儿就是太顽皮了,开蒙入学都好几年了,也没见学成什么。凌先生不是在三哥家授课吗?那可是真才子,我就想着,乘着这回对帐,把强哥儿带来也跟着学几天,能有点长进就好。”韩子平满脸带笑“三哥,诺儿一个人也孤单,多个伴也好,是吧。”
韩子施面带微笑,方要应声,韩思德却是面沉似水地插话:“诺儿有伴读了,不就是那个叫韩忠的,去年你不是也见过吗?”
“不过是个卖了身的书僮,因凌先生器重他,改叫个伴读,好听些罢了,哪能跟自家兄弟相比呢。”韩子平笑嘻嘻说:“三哥,强儿要平白叨扰你好些日子,我也不好意思叫他白吃白喝白住,只当是做叔叔的,另给侄儿备一份礼吧。”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马车,也跳出两个身影。竟是唇红齿白的两个美丽小姑娘。只是身量尚小,年纪尚幼,看来虽是美人胚子,到底风情不及方才的两个真正美人。
这两个小姑娘,却是极伶俐的,恭恭敬敬地对着韩子施行奴仆拜见主人的礼节。
“诺儿也大了,身边不能总不放个象样的人。这衣裳鞋袜,出出入入的,也该有专人管着看着,才象样子。虽比不得公候世家,金奴银婢的,咱们韩家的少爷,也不能太寒酸了。韩忠虽能干,到底还小。这里里外外,总不好只叫他一个人操心。以后只叫他专心做好书僮这一份工就好了。”
这份礼物韩子施倒是没推辞,笑着谢了,照旧让人领进去。这时韩子平的马车里,也开始有人往下搬帐本了,先头领人进去的大牛正好出来,也不用再吩咐,自动自觉,上前引着人把大堆帐本搬进去。
韩子施这个主人,则带了贵客入席。
一路上韩子平同韩子施谈笑风声,韩四德却明显心情不佳,只偶尔插两句话。真没想到啊,他才动手往韩子施身边塞人,韩子平的眼光却已经盯准了韩诺。
韩诺虽小,毕竟是韩子施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真要被别人掌握了韩诺,将来硬顶起来,就麻烦了。
毕竟那瘦马再漂亮,也只能当侍妾,份量远远不够对抗嫡子啊。
好个小五,厉害啊,又是塞女人,又是塞儿子,这是要把韩诺完全控于股掌中啊。
什么要跟着凌退之学习,姓凌的书呆子有什么值得别人学。
空顶着个才子名头,弄得众叛亲离,空当了几个官,什么油水也没捞着,功名就让人剥了。空给老百姓办了好事,还落得一身骂名。
也就是韩子施还念着旧情,让他教自家儿子。否则这才子有家归不得,能活活饿死。
韩诺那小子,又呆又懒,又蠢又笨,这么大场面,也不跟着做爹的出来见客,就这点子出息,只怕都是被凌退之教成呆子的。
要掌握这小子,还真不难,没准就让小五把事给办成了。
思来想去,韩思德暗恨自家打算不周全,他心里越想,越是气闷,脸色越是不好,旁边韩子施和韩子平的笑语言谈,他也置之不理,反正他是长辈,偶尔摆摆脸色,摆摆架子,晚辈就该受着。
旁边的吴掌柜越发噤若寒蝉,只管低头走路,绝不抬头说话,只恨不得,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才好。
韩宅倒也不大,多走几步,就到了摆酒设宴之处。
在座的大多是韩家宗族亲戚,少部份是各地的帐房或掌柜,彼此一迭声见礼,亲热的招呼,倒也十分热闹。
韩思平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挤出笑脸,跟着韩子施一道应付。
这里做主子的,在一块欢宴饮酒,下头当仆人的,忙前忙后,手脚不停。
大牛领着人抱着最后一批帐本,到了书房门外,大声喊:“小忠!”
书房里就开了个口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走出来,伸手来接帐本。
负责抱帐本的伙计看他年纪小,笑说:“我来,我来,要放哪里,你指就是。”说着就抬腿向上走。
韩忠伸手一拦,笑说:“咱们家的规矩,外人是不能进书房的,还是我抱进去吧。”
说着伸手就接。两个伙计有些讪讪然,干笑着由着这个大男孩把那成堆成叠的帐本,吃力地分数次往里抱。
这两伙计是外地分号来的,到了总号大东家家里,不免有些心怯,虽然也没犯什么错,却还是低眉垂眼地道歉。
“都是我们不懂规矩……”
大牛在一旁笑说:“小事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这些识几个字的人就是麻烦,别说你们,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也不叫随便进去的。”
这话似是开解,又似带些怨气。
韩忠一边搬帐本,一边只是笑。
大牛在旁帮着搬,搬到书房门口却自动自觉地停下,门只开了很小的,只够韩忠抱着帐本进出的空隙。大牛眼睛往里一扫,只见成堆成堆的帐本放在地上,围成一圈,里头是什么,却再也见不到。
韩忠笑嘻嘻在旁道谢:“大牛哥,谢谢你帮手。”
大牛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想叫人看,我也是这书房出来的。”
韩忠只陪笑:“是是是,我的差事都是大牛哥让的,等以后,咱们再交换了差事,大牛哥还是照样进出书房伺候。”
大牛白他一眼,却叹口气,摇摇头:“算了,东家说了,过完年就让我去铺子里学徒,我们一家都是东家的人,我只要老老实实干,将来少不得一个大掌柜,也用不着非闹着回来,这跟着少爷干活啊,有时候真是……”他再次重重地摇摇头,往书房里深深看一眼,神色十分古怪。却不再多说,只转了身,笑着招呼两个伙计。
韩家早僻了单独的地方,给各地赶来的伙计们休息取暖喝水进食。
转眼间,这书房所处的小院子,闲人就走完了。
韩忠把最后一叠帐本抱起来,慢慢走进去。回手关好书房门。
眼前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帐本山,不时有一本帐册从中间飞起来,飞落到山头上。
“这本没问题。”
“这本看过了。”
少年就连清朗的声音里,都带点慵懒之意。
韩忠叹口气,抱着最后的帐本,东一转,西一绕,绕开层层叠叠的帐目,时不时扭头,侧身,躲过某人头也不抬,看完后随手乱丢的飞帐,终于走到了帐本中间。
中间的地板上,也散着一地乱帐。
韩诺穿着华衣锦裘,趴在一堆柔软的帐册子上,眯着眼,仿佛似睡非睡地看着,手上翻得飞快,那种速度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在看帐。
这样坐没坐相,睡没睡相的姿态,居然还是大大方方摆在老师的面前。
做为他授业之师的凌退方,居然也毫无仪态地席地坐在帐本子上,一手拿着醮了朱砂的笔,含笑看着,等着。
韩忠把最后一堆帐放到韩诺身边,自动自觉走到凌退之身旁,端端正正地坐下,接过凌退之手里的笔。
凌退之欣欣然退后,旁边地板上,还放着一叠小菜,一壶酒,他悠悠然且斟且饮,且闲看。
“这笔帐不对。”韩诺摊开手里的帐本,指着上头一个数字:“差了一百五十七两六钱。”
韩忠接过来翻看一下,整整二百多笔小帐,每一笔都是细细碎碎的数字,从头到尾,没见着几个相对记忆,加减都简单方便些的整数字,最后叠加起来的结果,就算是熟练的帐房,也未必能很轻松地在算盘上,对出最后数字之差来,而韩诺根本就是目光一扫而过,别说是正常的心算过程,就连正常的一目十行的速度都不止啊。
然而,韩忠对他得出的结果,毫不怀疑,照着韩诺的指点,提笔就在账目上写写划划。
在他身旁,分门别类,整齐地撂着各地不同的生意的帐目。
每本都是韩诺对出差错的,不管是最庞杂的计算结果,还是最细微琐碎到数文的记录差异,不管是无数条目掩盖中,相互矛盾的内容,还是与当时当地相关货物真实价格的差异,韩诺都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帐目中准确地指出每一条,不用浪费任何时间,做出最正确的运算。
而韩忠,只需要把他指出的所有漏洞,每一处问题,准确地用红色标示出来,再分门别类整理好。
他只需要不动脑子地照着写,可有时候,速度竟还跟不上,需要在无数帐目中,选分辩计算的韩诺。
好在连着三天忙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
手上一分不差地照着写下来,嘴里忍不住叹口气:“怪不得大牛不怎么想回来,少爷你实在太能打击人了。每回看你干这一类事,我就觉得,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学这学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话当着老师说,其实很不妥当。
幸好,凌退之也是心有戚戚焉,叹息着也附和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我这才子的名声,拼来得没意思,我这老师当得没味道。”
二人一起望向,连看帐都看得似睡非睡的韩诺,
唉,他们已经是意志坚定,心性坚韬的人了。
换了别的人,天天跟韩诺这种怪物在一处,怕是要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狗身上了,自己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毫无益处了。
凌退之慢慢点了点头,自己之前那几个教过韩诺的先生,忙不迭辞馆,其实是正确的,这个学生哪是天才啊,简直是所有老师的噩梦。
韩忠把红笔汪解完假帐的帐本按类别放好,心中下决定,还是不要让大牛回来地好,大牛他们一家人待我都不错,他好不容易从火坑里出去,我不能害他再跌回来啊。
(作者的闲话,周末出门在外,回家太晚,等打理好琐事,安顿好宝宝,上网发文时,已是半夜了,叹,明天估计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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