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韩子施对赵二虎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的尸体看也没多看一眼,就纷咐收拾东西,继续前进。
赵二虎原有的亲信,主动带人去抓韩家村的联络人,却没找到。
韩子施也不追究,估计那人没有在营地干等,而是悄悄跟过来,远远藏着偷看,一发现情况不对,就跑了。
韩子施没有安排追击,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现在最重要的,是切切实实,让所有强盗,真正安心。
大队人马行进了半天,快到最近的城镇,韩子施没有让凌退之留下当人质,而是整个商队留着不动,只派了王掌队拿了他的信去找人。
一个时辰后,镇里的大成号粮店,大车小车,临时把全镇能用来运货的车,或租或借或买,差不多全弄来了,把库里所有的粮食都运出来了。
小山样的粮食这么一堆,比多少豪言壮语,都让人放心。
韩子施当众亲自派发粮食。这实实在在沉甸甸拿在手上的米袋子,让韩子施之前的所有诺言,在大家心中,真正可信可靠起来。
等这米发完之后,大家就全部改口管韩子施叫东家了,看他的眼神,亲切尊重了许多。不用费多大功夫相劝,就再没有人提什么拿凌退之当人质的事了。很多人惦着要让家人早点吃上饭,高高兴兴地散了,安心在家等消息。只有几个首领,还是大着胆子,各领了两三个亲信,跟在韩子施这边。
直到此时,危机才算真真正正过去了。
然后,韩子施就轻轻松松地安排商队继续前进。队伍里多了几十名强悍的护卫,安全更是完全没有问题。。一路穿城过县,还特意绕道经过府城,备了厚礼,让凌松泽以子侄的身份,跟着韩子施,一起去拜会知府。
一个商人,也不是说见就立刻能见知府大人的,不过,加上正好受宠的如夫人姐夫的身份,却是出入自如许多。几乎是名字传进去没多久,就有府里颇有脸面的管事亲自来迎了。
守门的几个下人,都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位如夫人,果然地位非凡啊。想想前不久被夫人不知卖到哪里去的那一位,不也号称是宠妾吗?大过年的,亲兄弟上门,还要在外头,等了不知多少天,老爷才赏脸见一见呢。
这一位,可是门帖一递,那就直接登堂入室。
也有那老成的,笑着教训众人。
这是能比的吗?
一个贱妾,一个贵妾,一个是沾着知府大人光,总是来捞钱捞好处,还败坏大人名声的无赖子,一个是到处修桥铺路,名声极佳,一上门各色礼物又厚又齐的豪商巨贾,这种客人,就是夫人,也盼着能多来几回呢。
果然,知府大人接待韩子施,还是比较客气的,并没有凌松泽想象中,大官的高高在上。
双方笑语寒喧,韩子施虽保持恭敬,却不见自然。知府大人的态度,也颇为亲切,甚至还笑着赞许了凌松泽几句少年英才之类的话,又让人把如夫人请来正堂相见。
不管是对琴姬,还是对韩子施,这都是极大的面子。
二人相见,态度十分亲切自然,姐夫小妹,叫得也很是流利自如。
凌松泽恭敬上前见礼,琴姬也笑着问候家里人。听着韩诺一切都好,十分欣慰,听到这次商队去泰安,顺便送凌退之,神情亦十分大方自然。
若不是凌松泽当日曾站在旁边听韩子施给她的两个选择,绝对猜不出,有一些美好的事,美好的情感,曾经有机会发生。
之后琴姬退去,韩子施与知府大人慢慢闲聊,漫不经心地谈几句路上遇盗,以及他想化强盗为护卫的想法。
知府大人只说了一句:“善莫大焉。”
然后,二人继续说说闲话,仿佛那险险要了他们近五十人性命的凶险,只是这样随口说两句,就完了的小事。
离府告辞之后,韩子施才笑笑对凌松泽说:“我们可以放心办事了。”
是啊,即有如夫人那边的情份,又有这一笔厚礼,外加境内强盗事件最少减去七八成的好事,当官的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只是,最大的父母官那边默认了,不代表下头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那边,你能不打招呼不烧香。
毕竟知府大人只是不会反对,而绝不会明确表示大力支持。
当官的都聪明,涉及几百名盗匪的洗白,雇用,极易引人指责,招惹是非,爱惜羽毛之人,是不会轻易站在明处涉入的。
上上下下的人,要不能分沾利益,这事,未必就能办下来。
几百个人,官府不追究,你就是老实农民,官府哪天想找麻烦,你就是万恶大盗。哪怕收容了强盗,地方安靖,官员治理政绩上升,但没捞着足够的好处,他照样能拖你的后腿。
兼职强盗,也是强盗。官方要翻脸,要闹事,要敲骨吸髓,这把柄也是一抓就是。知府大人也未必有铁肩愿担这样的干系。
还有那些真正出钱出力的商家,都要一一说服,慢慢商量。
他们的商队一路向泰安而去,一路跟大小商家,各个商会,会面商讨,一路拜访各处官员。凌松泽一直跟着韩子施,看着他每到一地,巡查商铺,安排章程。跟着他四处拜客,到处谈判。
明明是对所有商队都有好处的建议,但各个商团,各个东家,张口就是各种各样的顾虑,生意难做啊,手头很紧啊,强盗们不可信啊,要担风险啊,官府那边也有干系啊。一堆堆的麻烦说穿了,无非就是要在这个护商联盟中,争取更大的利益,打击压缩做为倡导者的大成号,理所当然最高的影响和权力。
明明是造福百姓,安定一方的好事,官员们,也能板着脸,跟你说上无数的王法,规矩,严肃地表示,世受皇恩,不能乱法,讲什么强盗虎狼天性,万一将来有变,他们守牧一方者要对老百姓的生命财产负责等等等。
至于以前,每年发生很多起的商队遇劫案件,他们从来没有真的派人追查过的事实,则不会有人提上半个字。
一场又一场的谈判,一次又一次的巧妙的说服,在各种利益之间,牵线搭桥,交易来往。
凌松泽一直静静地看着,默默地记着。
他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交锋,看到了韩子施的许多手段。
当他们的商队,最终到达泰安城的时候,韩子施也总算把一连串的谈判都敲定弄妥。
只有一直跟在他身后,听着,看着的凌松泽,才知道,这场大功德背后,有韩子施多少心血。
他本来可以不必如此,他本来只需招纳大成号事先说好的两成人,就可以把这件事交待过去,然而,他一直坚持着,四方联络,上下打点。或软或硬,周密细致,却又在最后底限处寸步不退。
终于为那几百人争来了一个商家长期雇佣,官方睁只眼,闭只眼接受的结果。
甚至,连酬劳都勉强争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数字。
这一场辛苦成果,是几百户衣食难继的赤贫人家从此能有一段比较长久的安定生活。
那些紧跟着韩子施的前强盗们,知道东家奔波忙碌,但其中真正付出的心力,财力,其实是不甚清楚的。
韩子施没有多说,而凌松泽,只是沉默着,努力再努力地消化着,自己在一场场温文尔雅的交锋中,学到的一切。
凌退之注意到韩子施眉宇间的淡淡疲惫,微微憔悴。但每一问起,韩子施却只是笑说无事。
那一天,他们的商队,终于浩浩荡荡进了泰安城,一切辛苦,终于尘埃落定。
那天阳光极好,仿佛在昭示着,他们创下的奇迹。
韩子施与凌退之并马入城,含笑低语:“等我把这批货安顿下来,我也陪你去书院转转,这么多年,专盯着算盘珠子了,很久没有附庸风雅了。”
他笑容如春风,眉间明朗如这一天,照亮全城的阳光。声音里,有些不舍,有些怀念。
那样明亮的阳光,照得四下里金灿灿一片,有些晃眼,有些发晕,有些……黑,而,沉……
他还在笑,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凌退之的面孔就在眼前,嘴唇张而又合……
这城里真是吵,都不知道退之在说什么。
他在马上滑下,并不觉痛,只是世界似乎在旋转。
他还在想,终于……终于,要分离了……退之……
然后,天黑了,一切暗沉。
韩子施与凌退之,凌松泽跟着商队出门后,韩家大宅就冷清了许多。
东家不在了,凌退之带来的朗朗书声,悠悠琴箫声,也不再响起,只剩下一个懒洋洋的少爷,天天一觉睡到大中午,不需要去上课了,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在家里散散步,有时候自己跑到厨房,顺手拿着零食,跑去大门口坐着慢慢吃。
家里没有适龄的男孩子,大牛都十五岁了,也正经学做事了,大家都鼓励少爷跟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玩。
懒洋洋的韩诺,也只是在太阳底下,傻笑笑,又慢慢吞吞,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大家只说,他这几年,第一次跟大少爷分开,没了伴,十分寂寞想念,待他更比平时关怀,纵容许多。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淡淡的过去。
直到那一日,管家韩富脸色苍白地冲进韩诺的小院子,对着阳光下,如懒猫般惬意地蜷成一团的韩诺说。“少爷,你先镇定,别怕,没什么大事……”
事实上,韩诺很镇定,他安安静静,睁大眼看着,慌张得声音和身子都微微颤抖的管家。
“老爷在泰安病了,别担心,病得不重……就是想你,凌先生借了官府的快马役站送信……”老管家脸青唇白,努力想安慰,他想象中的那个没经过风雨却惊对大变的少爷,但却无论如何,都按不住他自己满心的慌乱。
怎么可能病得不重?
要不是生死关头,会要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少爷,一路奔波赶过去?少爷还这么小。
要不是生死关头,凌先生会连商队的伙计都来不及派,直接就找官府的加急快马?
然而,老爷不在,家里就是他这个管家作主,他要尽到自己主持大局的责任。
“少爷,你放心,外头正套车呢,我……”
他正心慌意乱地说着,忽觉眼前一花,似有一股劲风席卷而过,眼前一片空寂,嘴里还有千万句话,却没有了能说的人。
他愣愣站着发呆,努力地回忆刚才那一瞬,似乎是舒舒服服坐着的少爷站起来了,冲出去了……
可是,少爷还是个小孩吧,怎么能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果然是情急之下,孝心动天吗?
他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往外赶。
老人腿脚不灵便,等他跑到大门处时,那马车已经远远到了街角处。
”唉,少爷,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老人跺着脚大叫,眼看马车去得远了,根本听不见,怒瞪着门外几个世仆“怎么就让他们走了?”
几个仆人也是心慌意乱,人人都被可怕的坏消息打击得没了主意。
少爷忽然冲上马车,催了一声快走,车夫自然就听命赶车了。
他们居然谁也不记得要过去拦。
老管家气得捶胸跺足:“那是少爷,那是从没吃过苦受过罪,咱们疼着宠着的少爷,这一路上,吃的,喝的,衣裳,被褥,一样没备。这么冷的天,炉子,炭,什么也没拿。贴身也没人服侍,赶车的大刘,那纯是粗人,能干什么,这一路,少爷怎么受得了?老爷那还不知怎么样,少爷要再出了事,那还得了。赶紧的,赶紧的,调车调人,带上东西银子,快点追。派人通知沿途分号接应照顾。
众人这才有了主心骨,知道该做什么,虽然仍就人人苍白着脸,却是赶紧各忙各的去了。
老管家怔怔站在大门前,忽得双手合什,无限虔诚地祝祷着:“老天啊,这一关,一定要让咱们挺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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