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唐莹果然又拿了内服外敷的药来。她来时身后还跟了两个仆人，一个拎着一桶米饭，一个红漆托盘里放着几碗菜肴。

唐莹一边把东西放在矮几上，一边说道：“阿姊你上午有好好歇息么？先喝药，喝完我要帮你换下肩上的药，重新包扎。”

那两个仆人自己放好东西就静悄悄地退出去了。

路楠尽量不去动到自己的肩膀，慢慢坐了起来，叹口气说：“阿莹，赵将军还好吗？现在情况怎么样？下午咱们一起去看看山下情况如何吧？刘焉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派了多少兵马来收复大散关？还有多久能到？还有山下的敌军，现在能不能确定是哪一路来的？他们是不是很快也会来援兵，大概什么时候会再次……”正在念叨着，却见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到面前，她侧头看去。

唐莹正蹙着眉，明显很不高兴，重重地说道：“阿姊，喝药。”

路楠摇了下头，伸手接过药碗，温度适中刚刚好可以入口，她抬眼讨好地笑道：“我一边喝药阿莹你一边说给我听啊？好不好？”她问得都是些十分要紧的问题，不知道答案恐怕就是睡觉都难以安心。

唐莹毫不犹疑地一口拒绝：“你先喝过药我们再说别的吧。”见路楠似乎还有话说，她抿了下唇角，才又解释道，“再不喝药凉了，效用就会差。阿姊你想要知道的事，不在这么一时半会儿。”

路楠看了看很坚持的唐莹，迟疑了一下，低头喝药。又是一鼓作气喝完，这一次却没有再因为闭着眼睛而把药渣也一起喝下去。等到药汁喝完，看了看碗底还剩下小半碗的杂物，她想起早上的这些都被自己吃了下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脸色也不可避免地变差了些。

“很苦吗？”

“嗯？”路楠抬起头。

唐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重复道：“药很苦么？阿姊不用担心，大夫交代过了，你只要喝一贴汤药就好，其它药都是外敷的。只是后面几日，我大概还有给你煮些补药喝，我问过大夫了，他说补药没有这么苦，而且多用些时日你的伤口也会好得快些，不容易落下病根。”

“啊……我知道了……”路楠已经被她说得迷迷糊糊有些不知所谓了。其实她并不怕喝苦药，但由于唐莹这么说了一大堆，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早上那几个鲜艳欲滴的深红色果子，那种酸甜多汁的味道……似乎现在想起来，还能感觉到舌苔上那种难以忘怀的滋味儿，于是就衬得嘴里的味道更加苦、更加辣、更加难受了……

忽地觉得不对，路楠连忙偏过头去看，却是唐莹已经在动手掀她的衣服。白色的单衣上，有淡淡的红色，很是显眼，让人想要忽视过去都不太容易。她刚觉得不自在微微动了一下，唐莹就连忙制止说“别动”，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她的伤口弄疼她。

路楠侧眼看到唐莹那种小心而又认真专注的神情，还有自责的眼神，让她也战战兢兢的绷紧了身体，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唐莹动作轻柔地慢慢一道一道解开包扎的布条，就看到路楠肩胛骨处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血肉模糊，还能看到森森白骨，异常骇人。

这道路楠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竟然是被人刺穿了肩胛骨，从后往前刺了她一个透明窟窿。难怪军医说要好好养着，一个不小心左臂以后就废了，落下病根更是会在年纪大了时不时地疼痛折磨人。

想着这样的伤口会不会吓到自己的小妹子的路楠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肩膀上有一点温热，急忙去看唐莹，她正抬着右手去抹眼睛，待到她放下袖子后，那双眼眶俨然是红红的。看到她透着难过与自责的眼神，路南蓦然想起的，居然是昨夜。那惊鸿一瞥，她都还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却一眼过去就很难忘记——就在昨夜，她们两人和赵云商量如何用兵遣将以及托付了唐莹去做事之后，她离去的瞬间，那个只存在了一瞬间的眼神，亮得好似在下一刻就会烧起来的，璀璨夺目的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神……与现在这个温婉柔雅到安静的小姑娘，与昨夜那个刹那在她眼中闪过的眼神，是多么的不相符合，却又多么让人过目难忘。

她……收敛了什么？或者也可以说，藏起了什么？

路楠只是性子直爽，不爱拐弯抹角，也不喜欢想太多，但并不是笨蛋。唐莹的聪慧早熟、知道许许多多历史和知识杂学，甚至还能出口成章，以及她身上的气质，这些无一不在告诉她，这个小姑娘，她绝不可能仅仅是襄阳城外早早没了父母的小孤儿、小乞丐……路楠早就已经想到，她只是想着，只要能够确定唐莹是她乖巧的小妹子，其它都不重要，于是她没有主动说起，她就不会去向她追问些什么。而昨夜她的眼神又一次提醒了她，她向她隐瞒了什么。

对自己有所隐瞒并不是多要紧的事情，但是，她想要的……路楠看着唐莹，恍惚了一瞬。她一直没说出来过，其实她很想要个会向她撒娇耍赖有许多要求的小妹子，而不是这样安安静静得像个小大人，成熟地让人心惊、心疼的小姑娘，她想要做个疼爱小妹的姐姐，而不是做那个反被照顾的人。唐莹昨夜那一闪即逝的眼神中，分明有着渴望。昨夜，她们做了什么，或者说，她做了什么？她想要什么？

就在路楠沉思时，唐莹已经动作轻快地为她的伤口重新换过药再次包扎好了，她又帮她把衣裳整理好，退后一步叫道：“阿姊？”

路楠顿时回过神来：“啊，阿莹你换好了？”

“嗯。”唐莹点头，再次弯腰去拿桌上简单的饭菜，“阿姊吃饭吧，都快凉了，要不我拿去热一热再给你送来吧……”

“不用不用，阿莹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吃太烫的饭菜的，这样就行了啊。”路楠连忙阻止道，随即眨了下眼睛，喜笑颜开地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肚子好饿，可不想再等啦，快把饭菜拿过来给我……唔，要不我下去吃，在床上不方便。”不方便展开手脚闷头大吃。

“阿姊你伤口才刚刚上过药，千万别动，我把饭菜搬到床前来给你用。”唐莹果然不再提要去重新给她热饭菜的事，连忙阻止道。

于是路楠笑着停下动作，看着一大桶米饭和几碗荤菜被送到她的面前来，她朝着唐莹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抓过筷子开始猛吃。

路楠吃饭动作向来是很迅猛的，没一会儿那些饭菜就被她一扫而空，点滴不剩。她停下来之后才想来忘了问唐莹有没有吃过饭，霎时动作就慢了下来，抬起头，一脸“我很心虚我错了”的表情看着唐莹，看着她试探地问道：“阿莹，你吃过饭没有？”

唐莹点头：“自然是吃过了才过来的，阿姊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阿姊你吃完了，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下去好么？”

“嗯，好，谢谢阿莹。”路楠坐在床上，摸了摸耳垂道。

唐莹微微摇了摇头，动作迅速的把东西都收拾好，再嘱咐一遍让路楠好好休息，就朝门口走去。

路楠忽地问道：“小妹，你想要什么？”随后她就看到唐莹那道纤细小巧的身影顿了一顿，轻声说了一句话，继续前行离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房间里并没有开窗，是以即时是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路楠盯着已经关上的两扇门，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唐莹刚才的话，再次陷入思绪中。

门外，唐莹沿着屋檐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之前跟她一起来为路楠送饭的仆人。

“怎么了？”

“姑娘，厨房中为您留的饭菜快要凉了，小人来看您是不是要过去……”

“嗯，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

路楠向来说话算数，就算答应别人的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只要应下了就会去做到。她上午已经因为唐莹的话只能躺在胡榻上“好好休息”，无聊到极点又睡了一觉，所以到了下午，她已经觉得自己躺得浑身都疼，实在是睡不着了。想要翻来覆去活动一下身体，却又怕动到伤口不方便，于是路楠躺在床上正睁大了双眼瞪着前方一脸纠结抑郁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你在做什么？”

声音有些耳熟，路楠侧过头去看，果然是早上才来过的高顺。早上因为一直在走神，她始终没能仔细去看看他的相貌。这会儿带着好奇地去一点一点仔细看——

这人的一双眉毛很浓，却不是很黑，眉梢微微飞扬起来，单看的话会有一丝桀骜不驯的味道。他的鼻梁高而挺直，就衬得眼窝深了，再加上深深的双眼皮，眼睛就很好看，嘴唇却是不薄不厚正适中的那种。路楠盯着看得久了，脑中就闪过一个非常诡异的念头，随后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再去看别的转移注意力。唔，脸部线条好像刀刻出来的一样，轮廓分明得很。

这也是个三国酷男型帅哥啊……路楠想着，带着一点莽撞地对上他的眼神，顿时感觉这人的外貌都被这样一双眼睛弱化。他的眼眸是比夜空更暗的颜色，似乎古井无波，而又带着碎冰一般的冷淡，细看竟又好像带着一点笑意？

路楠一怔，不再跑神，他却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到自己刚才傻子一样盯了人家半天，不禁有点不好意思：“呃，高将军你长得很好看。”

“嗯？”

路楠察觉说错话，窘得差点一口把自己舌头咬掉，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我是说，我还没有谢过高将军你的救命之恩。”

高顺却不再说话了。

他不接话，路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场面一下子冷下来，渐渐的，气氛一点点变得古怪起来。

路楠正在拼命地想着要找个什么话题好，可是她本来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这会儿更是脑子里越焦急越什么都想不起来，正在心里暗骂自己笨急得快要去敲自己脑袋的时候，却听到他又开口说——

“要出去走走么？”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