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帙提着心儿跟着柳月走进别宫的书房,燕王今日难得的好兴致,正在作画,似未注意他二人。柳月不出声,张帙自然不敢多言,屏着呼吸,谨慎地在一旁候着,连头也不敢抬。
那蒲华知府于碧海行刺燕王,被押往京城审理,因为陛下震怒,他的案子丝毫没拖,很快便被判了个五马分尸,于十月廿五午时行刑。今日是十月最后一日,而于碧海被五马分尸之事昨日便已经传到了燕宁,张郡守自听到这消息后便一直忐忑不安。
那于碧海妄图刺杀燕王殿下不假,但他被刑部罗列出来的罪名可不少,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皇榜一出,张帙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于碧海是宁王旧部。倒不是那些罪名是假,只是罪名中十有**是替宁王办事落下的。张帙知道,那于碧海是刑部审的,刑部可是燕王殿下的地盘儿,那刑部郎中赵瑟可是条不会叫的狗,手段毒辣着呢,于碧海想必没少吃苦头。如今那酷刑的祖宗正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坐着,张帙那心里头能不颤儿吗?
也不知等了多久,燕王终于画完,柳月这才规规矩矩地禀报说张郡守到了。
无双轻哼了一声,突然来了兴致,叫柳月把画拿给张帙瞧瞧。张帙恭恭敬敬地接过画一看,顿时有些不解。倒不是画得不好,那笔法和用色皆属上乘。令张帙不解的是画的内容,燕王画的是富贵牡丹,牡丹盛开得极艳,似活得一般,诡异的是花枝太细,那纤细的花枝如何也撑不住那硕大的花朵儿,看起来有种古怪的违和感。
“张郡守觉得如何?”无双淡声问道。
张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赞画好还是实话实说,一时犹豫着说不出话来。
无双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大度道:“无妨,说罢。”
张帙只得放弃两全其美之法,老实地将那违和之处说了。
无双的心情似是极好,至少张帙听出了一丝笑意:“张郡守是个实诚人,没学那些媚上欺下之徒蒙骗本王。不过张郡守所言之处却是本王故意为之,因而本王这幅图即将题字‘名不副实’。”
张帙本已稍微平静的心顿时跳了起来。身旁的柳月则趁他恍惚时将画取走放置桌上,无双倒不是说着玩儿的,当即便拿起笔为画题字。张帙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偷偷抬头瞄了无双一眼。他见过燕王几次,大多是隔着帘子,有几次能见着真面却不敢多瞄一眼,因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今次却被他真真切切地见着了真容。
这位年轻的女殿下今日未着那耀眼的金色,只着一身玄色长袍,依旧是利落的男装,襟口袖口皆绣有精致繁复的暗纹,显得庄严而有气势,有见识的人一看便知是宫中的绣品,一副皇家气概。她的头发依旧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配以玉冠,显得她格外英气。至于那副天下人都好奇猜测的容颜,张帙找不出词儿来形容,只那一双凤眸便足以令天下人惊叹。男儿的装束,雌雄莫辩的容颜,与一般女儿娇柔完全不同的低沉的嗓音,这位殿下竟似真正的男儿一般。
不知燕王殿下着女装会是何等模样?张帙不合时宜地想道。
“张郡守,本王前几日去燕宁书院走了一道。”
张帙闻言,后背顿时一寒,连忙跪地说道:“恕臣大胆,殿下为何不等交待臣一声,臣安排妥当之后再去?人心叵测,若是有逆臣贼子妄图加害殿下,臣万死不足以谢罪呀!”
无双看了一眼那位受到惊吓深深俯首的郡守大人,难得温和地说道:“张郡守不必担忧,微服私访另有妙处。本王幼时便听说过燕宁书院,深为仰慕,如今身在燕宁,岂有不去参观之礼?本王想看的便是学子间互相切磋的景象。”
切磋?那多是指武人之间罢?张帙有些莫名。
“不过,本王倒是碰着一件有趣的事。”
张帙心中一惊,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是指?”
“本王遇见了一位姓冯的公子,他极为热心地为本王带路,李侍郎也觉得此人品格甚好。”
张帙心道不好,燕王殿下说的该不会是冯煦罢?
“本王听说他是此次科考免去乡试的考生。”
张帙心中微叹,燕王所指之人是冯煦无疑。燕王既然开口提到,自然已经清楚了冯煦的底细,张帙不能掩饰,干脆实话实说:“回殿下,此人想必是臣的外甥冯煦。”
无双了然地点点头,道:“原来是张郡守的外甥,怪不得会有那等流言。”
张帙闻言一颤,他就知道燕王提起冯煦必然有事,偷偷抬头瞄了一眼,燕王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他如何也猜不出燕王的心思,只得开口问道:“敢问殿下听说了何等流言?”
无双顿时冷了脸,指下微微用力,那支笔便断成两截,那清脆的断裂声简直是给了张帙的心一刀子。无双却未发怒,淡声说道:“免试的名额既然分到地方上,那便由地方上决定,本王并不想多管,可若是造成不好的影响,引起动乱,本王就非管不可了。”
“请殿下明示。”
“若是先帝重开科考那会儿,张郡守便是将名额随意给人怕也不会引人诟病,不过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学子们越来越讲究个公道,冯煦想来是有真才学的,但其他学子怕是并不服气。本王只是临时决定去燕宁书院走一遭,便瞧见了冯煦与那些寒族学子的对峙,也多次听到人说冯煦乃是靠的裙带关系才得了那个名额。”
张帙大呼:“臣绝对没有私心,还请殿下明察!”
无双颇为闲适地摊开纸写着字,道:“本王自然是相信张郡守的,不过这安抚人心的事儿可得做得妥当,否则传出燕宁去,可是影响全国的大事儿,到时候陛下知道了,本王也保不了你!”
张帙心中一急,额上直冒冷汗,一时竟想不出法子来,只得苦着脸道:“请殿下明示!”
无双冷冷地看他一眼,不悦道:“如此小事,本就是你分内之事,你竟敢推给本王?”
张帙见状更急,朝廷上下谁都知道,可以触怒陛下,却不能惹恼燕王殿下,触怒陛下不过小惩,因为陛下得顾着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惹恼了燕王殿下便难以善了,燕王这小祖宗可不管天下人怎么想怎么说。
张帙想不出法子,只得求救地看向一旁的柳月,柳月瞧着他怪可怜的,便朝他点了点头,道:“殿下,柳月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说。”
“说罢。”
“既然其他学子不服气冯公子,不如就在书院办一场比试,无论是中举还是未中举的,皆可参加,到时一见高下,其他人便无话可说了。”
张帙连忙说道:“殿下,这是个好法子。”无论是谁出题,他都会事先知情,提前告诉自家外甥,让他早作准备,何惧比不过别人!
无双点点头,道:“不错!正巧本王这幅丹青派上了用途,以画为引,论时政。张郡守,你这就去办罢。”
“是。”张帙连声称是,放下心来,退了出去。
燕王第二次来到燕宁书院,是院士庄隽亲自接待的。庄隽此人已是古稀之年,面上那些褶子早已遮住了年轻时的风采,但那身儒雅之气却是有增无减。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且又不在朝中任职,因此面对燕王不卑不亢,倒是真有些世外高人的气质。
燕王坐定之后,外厅的学子们便开始提笔作答。
书院的内外厅建得有些特别,里面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外面却瞧不见里面的景况。无双几人便颇为闲适地喝着茶,偶尔闲聊几句。
考试结束,柳月便将那些答卷稍作整理,抱在怀中,说是燕王要亲自阅卷。庄隽笑而不语,张帙连连点头,而本该激烈反对的老夫子们因为不屑燕王而拒绝出席,自然没了反对的机会。
几百份卷子,无双一人当然阅不完,柳月分了类,她阅通过乡试之人的卷子,李晏阅未通过乡试之人的卷子。即便如此,二人也花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入夜才阅完。
“殿下可有收获?”李晏笑问。
无双喝了口茶,指了指一旁单独列出的几份卷子。
李晏大略看过,便知其中妙处。柳月将晚膳端来之时见到的便是李晏的笑脸,不由问道:“李大人与殿下可是发现了有趣之处?”
“的确是有趣之处。”李晏点点头。
待二人用过晚膳,再提起这次考试。
“殿下觉得冯煦如何?”
无双瞥了一眼冯煦卷子,只道了一个字:“杂!”
不过仅此一字足矣。从行文来看,词句靡丽,可见若考诗词,冯煦绝对出众。可此次考的是时政,冯煦是富家公子,大抵只顾着风花雪月,并不擅长此道,张郡守想必没少费功夫,一人相助还不放心,竟一下子找了三人。即便是一人,想法还时有变化,何况是三人。虽然已经仔细修过,但无双还是看出了其中的违和之处。
李晏笑问:“那位谢文轩殿下以为如何,是否名副其实?”
无双闻言,顿时沉了眼,道:“此人不可留!”
“殿下所言甚是。”李晏也露正经之色,“寒族子弟,既未涉入官场,又未投靠权门,年纪尚轻,除了读书便是为生计所累,怎会懂得官场忌讳、字里行间拿捏妥当恰到好处?此人深不可测,即便是那一手老茧也不能遮盖他的内里。”
无双挑了挑眉,道:“李大人是习武之人,怎会看不出那老茧的妙处?”
李晏了然一笑,“果然瞒不过殿下。”
考试之时,谢文轩坐得靠前,以无双与李晏的眼力自是看得极为清楚,他那双手并不如一般读书人那般细嫩,掌心及虎口处有厚厚的茧。若是做惯了苦活,手上必然是布满老茧,可他的手上唯独这两处的茧比别处厚得多,而这两处显然是握兵器时接触最多的地方,这便是老茧的妙处。
出生寒门,对时政掌握透彻,卷上一字一句皆有仔细斟酌的痕迹,小心谨慎地避开忌讳,心知此卷必然会被燕王看到,是以提到敏感之处皆拿捏有度,竟还身怀武功,实在可疑。
“相较之下,邵峰更像是个寒族子弟。”李晏拿起邵峰的答卷笑道。
“言辞大胆,洋洋洒洒三大张说得皆是朝政的弊处,丝毫不忌讳陛下与本王,是一把锐刃。”无双沉声说道,“区区九十八名,他倒是学会了藏。”
李晏似是有些意外:“臣以为殿下喜欢磨好的刀。”
无双瞥了他一眼,道:“未磨有未磨的好处,邵峰此人做个谏臣倒是极好,成为一面镜子,时刻提醒君王不可安于享乐,也可给那些只会应声的老东西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种人可是活不长啊。”李晏意味深长。
无双却是定了心思,“那要看龙椅上坐着的是何人。”
李晏笑了笑,将一份答卷递给无双,道:“臣这边也有一个妙人藏得极深。”
无双接过一看,这份答卷是吴唤的,他未着一字,只是将无双的那幅“名不副实”重新画了一遍,周围另画了许多株牡丹,或是枝粗花儿小,或是叶茂花儿却只是打了个朵儿,或是因虫害而千疮百孔,或是已经枯萎凋零等等,牡丹的周围还夹杂着其他的花儿,姿态各异,隐隐有人的形态,瞧着有些诡异。
“的确,藏得极深。”无双面沉如水。
此时,龙一突然现身,附在无双耳边说了几句,无双面色一沉,冷声说道:“去把张郡守请过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