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亲王府•思过室
此时,容熙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打算残酷地告诉容云:世事险恶,你的想法不现实,你的“目的”不可能达成,你的付出不会有回报。然后,他觉得,容云差不多就该心灰意冷,想要离开了。
这样下了决心后,容熙才再次开口:“也罢。不过,就算你是好意,就算本王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觉得你的做法太过轻率了吗?”
“是云儿……鲁莽了。”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忏心血诫之下,容云说话已经开始不连贯了。
“鲁莽?你确实是鲁莽。就你这个样子,还想什么让本王跟端和公主和好?”容熙的语气中满是嘲讽。
说起来,容熙的这个嘲讽,不光是故意夸张地奚落容云,还有些真实的成分。他觉得,就算容云真的是一片孝心,但“和好”这个想法也确实是不现实到了极点。和好?那真是天方夜谭。他与景瑜立场上的对立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容云的父亲根本不是他。
然而,面对嘲讽,容云的回答是:“云儿,会全力去求……一个机会。”
容云对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既是为子之诺,也是帝王之诺。不需要意气风发地竖立目标、表达决心,容云的话,自然得就如同是在描述天气。
许给父母一个机会。更是许给天下一个机会。这居然是一代帝王跪在自己父亲面前,身受忏心酷刑之下的平静一诺。
后人,难以想象。
而此时的容熙,同样,没有明白。
“呵呵,一个机会?你?”容熙被容云的话逗乐了。他对容云的天真与冥顽不灵真的是哭笑不得了。
俯看着恭敬乖巧、满身伤痕的容云,容熙皱眉沉声说:“我与端和公主什么立场你不知道吗?东霆新君登基,声威正盛野心勃勃,天下间无数势力随之蠢蠢欲动,战事一起,本王势必与东霆血见沙场,而刚刚,你也看到了,巫决•摄心术重现世间,摄心蛊主会带来怎样的变数也还无法知道。你以为机会是想求就会有的?你看不到天下局势吗?”容熙剩下还有没有说的是,如今东霆西弘无数人,正对他的性命虎视眈眈。
“……云儿……明白。”无论父亲说的没说的,父亲知道的不知道的,他,都明白。
容云的回答看似轻描淡写。
这让另一方面的容熙十分无奈,他无法对容云讲得太明白,但容云看来是不撞南墙不会回头了。
“哼,好吧,先放下这个不说了。”没办法,容熙只好暂时先转移了话题,冷声问:“然后,你又怎样呢?”
然后?自己又怎样?容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有些茫然地回话道:“请……王爷明示。”
“就算你能成功,本王与端和公主和好了,然后,你、又、怎、样、呢?”即使说着一个貌似美好的前景,容熙的声音依旧没有半点温度,尤其是后五个字,字字含冰。眼见容云这么“冥顽不灵”,他决定换这个话题来让容云知难而退。
“……”容云愣了一下。当然,他会愣不是因为父亲的声音太过无情,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父亲对自己的这种语气。他会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没有想过“然后”。
然后,自己怎样?容云的第一反应就是:事情结束后,他会继续履行君王责任,把自己没有做的事情做完。可是,父亲现在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容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掩住了自己在酷刑之下因为强行思考而从眼中露出的痛苦。
父母和好之后,其他的“然后”?
记得自己游历天下时,听人说过,如果有一个房子,有“爹爹”,有“娘亲”,还有“孩子”,那么,那里就是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
说起来,容云心中,对这种真正的“家”,是有记忆的。在童年那个荒凉寂寥的小院落中,他曾经静静地看着父亲偶尔在母亲的床边坐坐,看着父亲为母亲诊脉。虽然没有交流关心,没有慈爱笑容,但是,对容云来说,这就是“家”,即使,他这个孩子的角色,只是个旁观者。
容熙不知道,从最初的最初开始,容云学会的,就是默默付出而无回报的亲情。容云口中的“家”,实质上,其实,从来是不包括他自己的。
所以,父亲跟母亲和好后,父亲会跟母亲在一起……“然后”,自己就又可以同时看到父亲跟母亲了……
就是说,自己又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吗?
想到这里,容云重新睁开其实已经看不见的眼睛,面向父亲,试探地回道:“然后,云儿,可以有一个家……是吗?”
“呵呵——”容熙冷笑,容云的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容熙的认知里,他是不可能有机会与景瑜“和好”的,而容云,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侄子。所以,他接下来的话虽然伤人,但却是“句句属实”。
“呵呵,家?本王明确告诉你吧,这里,是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家。”容熙此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可以说是见到容云以来最温和的一次,然而,出口的话,却是最残酷的一句。
说完这句话后,容熙便认真地注视着容云的神色。他看得太认真,而容云一直以来又表现得太平静,以至于,让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由此之始,忏心血诫,一刻钟了。
容熙只看见容云在听了他的话后似乎呼吸一窒,一缕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随后光彩涣散的纯黑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落寞。这是他希望看到的神色,然而,容熙却又觉得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劲。他的经验阅历在提醒他,容云眼中那种落寞太淡,淡得不像是伤心的落寞,反而像是……像是只是在主人不经意的情况下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容熙对于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这个想法,有些诧异。是他想太多了吧……
而容云,在他听清父亲的话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的痛。
为什么,这么痛?……
一刻钟了?……难怪……
果然,快撑不住了……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有个问题,必需要问一下。
想到这里,容云几乎是用他最后的自制力强压住暴走的内息,在这次残酷的谈话中,他首次没有正面回话,而是静静地回问:“父亲……不喜欢云儿吗?”
然而,话问出口后,容云自己先惊讶了——他居然说错话了?!他不该这样问的。
容云在心中苦笑:他居然也有这样一天,一时失神,而把关键的话问错了……是因为忏心血诫太痛了吗?
容熙却不管容云怎样想的,反正容云这句话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于是,顺着容云的话,他笑着说:“是不喜欢。就算本王心里还有你的母亲,也不会接受你。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母亲不会昏迷至今吧。”
心脏越来越痛,好像也快要听不见了……
“云儿……记……下了。”容云勉强回答完,便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些什么、多想些什么了。那句真正该问的话,只好以后找机会再问了。
思过室中微妙地静默了数息时间……
容熙皱眉,在他看来,容云的反应实在是太平淡了,与容云刚刚所表现出来的“执著倔强”、“冥顽不灵”完全不相符。他有些怀疑容云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于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本王的话,你真的明白了,记下了?”
然而,让容熙非常惊讶的是——容云对他的话,居然毫无反应!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之前,无论他怎样刁难,容云都会立刻做出回应的。
而就在这时,让容熙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容云脸颊上,那道在温泉内室时,被他用匕首划出来的不浅但也不算深的伤痕,原本已经止血,如今竟然自发地再次开始流血了。
血脉逆冲?……
忏心血诫!!
糟了,自己居然忘记了!这孩子撑多久了?
因为容云的表现一直太过镇静,他居然到现在才发现,从容云受血诫之刑开始,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难怪这孩子没有反应……恐怕已经疼到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吧……
容熙现在无暇再管容云对他的话的反应是否平淡了,他急速起身,大步走到容云身前。
缓缓运起自己的内力,打算给容云解开被封的忏心穴。在刚刚容云提醒他心脉受创需要多加小心之后,容熙也多少对这种内伤摸到了些窍门,基本,只要不急运内力,就不会有问题。
而就在容熙运行内力的短短时间里,容云身上一道接一道、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开始自发流血了,而且,即使与容云相隔还有一步,容熙居然也能感觉到容云身上传来的,那种一波强过一波的,内息狂暴的压迫感。
容云,终于,撑不住了。
容熙,首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忏心血诫”的骇人与残酷。
一刻也不敢再耽搁,容熙点上了容云的忏心穴,然后,行动先于思考地,低下身揽住了容云倾倒的身体。
在容云倒在他怀里的一瞬间,容熙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无法想像容云怎么能够如此安静地忍受如此酷刑,他自问,面对如此恐怖的忏心之刑,自己没有把握能够做到如此镇静。这个孩子,还要给他多少意外?他发现,越接触,他就越无法不欣赏这个孩子。
然而,似乎是嫌他受到的刺激还不够一般。容云在这时稍稍回复了一些力气,然后,容熙就惊讶地听到容云说了两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字——
“危……险……”
“……”容熙。危险?什么危险?
容云说完这两个字,居然努力开始想离开父亲的怀抱。他现在无暇去想为什么父亲会愿意抱他,他只知道马上他就会陷入昏迷,失去对自己内息的控制。乾坤重元是一种极强、极具侵略性的霸道内功,平时在他的收敛之下没什么,若在本能的自我保护之下……马上,他的内息就要开始以一种极其嚣张凶悍的方式自我修复了。
容熙发现,在容云开始动作后,随即就从容云身上传来一股比忏心血诫更加具有压迫感的内息震荡。容熙不由一惊,下意识地抓过容云的手腕想要送入一股自己的内力一探究竟。
说实话,容云说“危险”最怕的就是父亲用内力探他内息,然而,当容熙做出这个他意料之中的动作时,处在昏迷边缘的容云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他以一种近乎失礼的方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腕从父亲手中抽了出来。
——这个时候用内力试探自己,非死即伤!
“会伤人……让,睡三个时辰……”容云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句话。这真是他有史以来最不像样的一句话了。
然而,容熙似乎明白了容云的意思。因为,不用切脉试探了,从容云身上直接传来的内力波动,已经开始让他感到自己的内息受到影响了。于是,容熙缓缓地提起了自己的内力,抵挡从容云身上传来的狂暴波动。
容云见父亲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且也懂了小心心脉的内伤,这才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揽着容云,容熙哭笑不得地发现,就算他调动内息抵抗,从容云身上传来的狂暴内力波动也渐渐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是忏心血诫的影响?居然能让只有自己九成程度的内力,狂暴到如此程度?来自我修复?
单手揽着容云,容熙另一只手解下了容云腰间的外衣,披在了容云一片鞭伤狼藉的背上,将容云放到了地上。
看到容云汗湿的头发贴在脸颊的伤口上,容熙不由伸出手,帮容云把湿发拨到了一边,顺便地,也就拨开了容云一直放在胸前的头发。然后,容熙才发现,容云身上的伤,是如此惨烈。咽喉上的青紫瘀痕与匕首划痕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手臂上是“抗刑”留下的伤口,膝间与胫骨上的血痕是自己刚刚把铁链抽出来的时候留下的,以及,满身的鞭痕……
咽喉,匕首,忏心穴,还有这次昏倒,容熙突然发现,容云在他面前居然是如此毫无防备,居然将生命近乎直接地托给他四次!
想到这里,容熙感觉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鲜明地痛了一下。是感动与愧疚吧……
雪翁,您老确实教出了一个好孩子。可是,以您那不拘小节的性格,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傻”徒孙来的?
他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容熙听到远处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不一会儿,何远自报,敲响了思过室的门。
“进来吧,什么事?”容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