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一出口,容熙就有些后悔,他有种预感,这将是一个失败的对话开始,因为他觉得,他似乎能够想象,容云会是怎样一种回答。
听了父亲的问题,容云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属下真的很高兴。多谢王爷。”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己会在哪里醒来也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不过,听到父亲这么问,他发现,对于‘醒来不是在思过室’这个事实,他确实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坦诚地回答,真诚地道谢。
“……”容熙。果然吗……
然而,面对容云的真诚谢意,容熙还是有些不太自在地多说了一句废话:“不必谢本王,都是何远做的。”
“属下之后也一定向何先生道谢。”
“你……”容熙有些语塞,容云这样的态度,实在是让他不得不怀疑,“之前在思过室,本王对你说的最后那句话,你听到了吗?”
“……属下不能确定。”容云有些歉意地回道,当时在最后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不知道父亲之后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见父亲没有开口的意思,容云继续说道:“……属下最后听到的是:‘是不喜欢。就算本王心里还有你的母亲,也不会接受你。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母亲不会昏迷至今’。”一字不差,容云老实地重复了一遍当时听到的话,他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容熙。
这孩子,他这算是在赌气?
“是这句。然后呢?你怎么想?”容熙不由又问了一遍。
“……云儿记下了。”容云也又回答了一遍。
“……”容熙。
就这样?没了?
面对这样的容云,容熙忍不住挑明道:“你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是,属下明白。……没有关系。”容云回答。
“……”容熙。
说实话,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容熙有种复杂莫名的恼火,他盯着容云的表情,想从容云脸上看出一丝他想要的端倪,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如既往地温和乖巧,以及,平静的真诚。
这孩子是认真的?……应该是在赌气吧……而且,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么说,果然还是要让容云去寒光营“看看”了吗……?
寒光营,那种地方,泯灭人性,践踏尊严,挑战一个人的道德底线,真正的现实到极点。
那里确实是很好的一堵“南墙”,可以让一个人以最快的速度放弃天真,学会审时度势,明白意气用事毫无意义……但是,自己真的要把这样一个乖巧优秀的孩子送进去吗?……
虽说,寒光营里有他的人,可以保证容云的生命安全,并且,这也是目前他所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的办法,可是,若说完全没有犹豫,确实是不可能的。
最好的结果是,容云不再“死心眼”,离开自己,回去苍云山。……这样的话,自己也算是对得起,曾经与雪翁相识一场的交情了。
而最坏的结果……
……
也许是因为这个烛火下的“父子”相处过于平和,也许是因为容云的态度真的让他很恼火,也许是因为“寒光营”确实凶险非常,让他不得不三思而夺……总之,在各种复杂的原因下,容熙一时失神没有留意,他的心情,已经前所未有地,流露了出来。
容云轻轻地垂敛了眉目。虽然他不懂为什么父亲会有这样的心情,但是,父亲心中的动摇与为难,这一次,他鲜明地感觉到了。
父亲在为难,在犹豫,并且,这种为难与犹豫,是因为,自己。
他的出现,果然还是给父亲添麻烦了吗?
他真的很笨,不懂得怎样跟父亲相处,他不想让父亲不快,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却又把事情都搞砸了。
既然,他无法让父亲开怀,无法让父亲感到喜欢,那么,至少,他会听话。父亲说,这里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家,那么,等到事情结束,他一定离开,不会回来偷看父亲与母亲的……
时机成熟的话,三个月,差不多了吧。
所以,对不起,请父亲忍受他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就好……
“司徒,抱歉了,浪费了你的心意,用你的办法容云实在没有把握,而且太花时间,如今既然已经试探明白,那么,就让容云用自己的办法吧。”
“弘帝,擎王,摄心蛊主……这个天下,朕要了。”
容云想到这里,重新抬眼,依然恭敬而平静地看着自己父亲。
一直以来,父亲对他的态度,便是冷漠疏离中,夹杂着一丝陌生的不信任。现在看来,应该还有为难与犹豫。
目前,他需要根据情报,用自己的言行提醒与保护父亲,暂时不能离开父亲身边,但父亲如果产生这样的心境,实在是诸多不利。这种情况……好像自己“道歉”是没用的,应该用“安慰”的吧……?
安慰父亲。这种事,他真的是没有把握。希望,不要再被他搞砸了……
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不过,从刚刚父亲还肯抱他,而且没有让他一直睡在思过室来看,……父亲,应该还没有完全地厌恶他吧。
他不能允许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也不能允许知难而退这种行为,所以,他还是努力一下吧,努力安慰父亲……如果,他太笨还是搞砸了的话,那么到时再道歉应该就没问题了吧……比起安慰人,道歉,似乎比较不容易被他搞砸。
既然如此,就从当时那个在思过室被自己问错了的问题开始吧。
“王爷,容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容云的声音,依然温和平静。然而,这却是两天来,他在父亲面前,第一次,出手掌握主动。
“……讲。”容熙说。
因为容云的声音,容熙回过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而且有很可能因此而泄露了心思,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是泄露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了。况且,他注意到了,容云的自称改变了,不再是“属下”的立场,也不再是“儿子”的立场。他有些好奇,想知道,在这种情境下,“容云”想问什么。
“多谢王爷。”容云称谢,随后微微顿了一下,问:“……王爷,您讨厌容云吗?”
“……”容熙。
他问得还真是直接……
容熙发现,容云的这个问题,虽然问得直接,却很有意味。乍听之下,似乎与那个他曾经在思过室问过的,“父亲……不喜欢云儿吗?”没什么不同,但是,实际上,“不喜欢”与“讨厌”,“云儿”与“容云”,却是很不一样的。
容熙略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如今他可以回答,也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于是,他淡淡地说:“本王还不至于讨厌一个‘陌生人’。”
这个答案确实是事实,只是,这个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无情。
然而,容云却满足的笑了,他对父亲的这个答案感到满足:“既然如此,就请王爷将容云当成一个陌生的属下来差遣,可以吗?”容云的声音中,甚至带着一种释然的喜悦。
然后,又停了停,容云诚恳而谨慎地,请求说:“请王爷给容云三个月好吗?……请王爷信容云一次,给容云一个机会。”容云是真的在请“求”,或许,他一生中唯一求过的人,便是自己的父亲。不求父亲愿意喜欢他,只求父亲愿意“忍”他三个月。
“……”容熙。
刚刚,他果然是从自己的失神中看出了什么。
容云,他这算是退而求其次了?……他认为,三个月的缓冲,可以让自己改变想法,可以让他的目的达成,然后,他可以有一个家?
然而,目前来看,三个月,仍然是时间太长,太危险太麻烦;而容云的目的,不要说三个月,努力三年也是枉然。
所以,这个“退求其次”,其实没有丝毫意义,事情,还在原点。
容熙看着容云,说起来,他明明被人当面道破了心思,但是很不可思议地,他竟然完全没有那种被冒犯了的感觉。
容云并没有冒犯父亲的意思,他是在静静地请求,恭敬而真诚。微微仰视着父亲,他甚至有些高兴的感觉。
父亲没有直接否定他的请求,那么,算是默许了吧。剩下的,就是尽力让父亲放宽心了。
虽然他还不明白父亲为难与犹豫原因,但是,父亲,您不需要为难,为难没有意义,而犹豫,您就更不需要了……
对容云,您不需要犹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