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璜眼皮半阖，放在膝上的右手不自觉的便轻轻抽动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晃了心神没再开口出声。
乾隆转眼的功夫就看出了永璜的异样，心下一思量便是想到：他的璜儿莫不是觉得他这个阿玛太过软和？亦或是觉得三五年的时间太长？
乾隆嘴角带笑便从榻上起身走到永璜身边坐下，伸出左手揽住永璜的肩膀道：“璜儿，欲速则不达。你是不是觉着阿玛对付那几个奴才用时太久？不是阿玛不想立马就除了那两党，只是朝堂却不给阿玛这个时机。张廷玉和鄂尔泰两人从阿玛登基时便是门生下属遍布朝堂，而且和朝里那些个御史手握重权的总督等人也是交往丛密，就说鄂尔泰他那几个儿子娶得也皆是布政使博尔多之女，高斌之女，翎侍卫内大臣哈达哈之女，光这几个便是囊括了朝里各要位之人，把他们都整合成了一张密切的关系网。阿玛若冒冒然然就撸了两人的位子只怕会引起朝堂动荡，但要是一点点的来便不一样了。而且阿玛刚刚说的三五年时间是指彻底清除掉两人和其党羽，到时候，他们两个别说是声名显赫的辞官归乡了，就是连配享太庙这一件事都只能是做梦的！”
乾隆说话时便一直看着永璜的神情，见其脸上还是带了点犹豫苦闷，心里也是叹气起来，想着要不要不再提这些个事情转移下永璜的视线。
“阿玛，永璜不是觉着时间太短，而是想着阿玛告诉永璜那鄂尔泰和张廷玉与军机大臣海望、湖广总督迈柱、工部侍郎史贻直、河道总督高斌、御史仲永檀、陕西学政胡中藻一干人等全都有不小的关系，阿玛又怎么能彻底除了他们？一旦都清除了这朝里不就空了吗？就算是提拔新人两三年里来得及吗？”永璜虽是被乾隆弄得晃了心神从而出了岔子，但是也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又见乾隆话里的语气转变，一想就知道乾隆是想差了，便赶紧开口出声。而且在乾隆伸手揽上他的肩时，身子已经习惯性的靠在了乾隆怀里。
乾隆一听永璜的话，心里倒是开心起来，觉得永璜果然聪明异常，连着他所作之事的后果都想进去了，而且并没有少年冲动鲁莽的性子，要知道做皇帝最不怕的就是权臣最怕的反而是自己无法隐忍坏了谋划。
所以乾隆立马便语带欣慰的又道：“璜儿想的很是周全，但有一点璜儿可是算漏了，那就是现在张廷玉和鄂尔泰两人都不小了，具是耳顺之年，现下就是该考虑后事的时候了！先不说这二人。就单说仲永檀他便是隶属于鄂尔泰一派，璜儿不妨说说此人。”
永璜听到乾隆出声询问自是点头应允，只稍想一会便回道：“永璜曾经读过阿玛都夸赞的仲襄溪《窝窝赋》，却是浅显易懂又脍炙人口，只是若这篇诗赋是在仲永檀得阿玛重用后所作便也罢了，但偏偏却是未得重用前不正是借此诗赋来暗中说自己怀才不遇不得志嘛 ，后来阿玛不也是看了此赋才又补进士及第转御史之职？而且阿玛还曾和永璜说过，在鄂善一案中，那仲永檀就是借着诬告弹劾升任了左副都御史。若是永璜想的不差，此人现下应是尝到了甜头会再行弹劾张廷玉一派之人。”
“好！璜儿所说不差！那仲永檀现下正是尝了甜头要更进一步呢。只是可惜了此人的诗词天赋，不久恐是要一场空了。阿玛还未曾挑拨那鄂尔泰，他便是忍不住唆使着仲永檀去扳倒张廷玉开始动手了，再过上几日只怕定是能接到仲永檀弹劾张廷玉一党之人的密折。”乾隆见永璜竟是能看的如此透彻，当即就忍不住开口叫好，脸上更是喜形于色毫不保留的愉悦至极。
“而且阿玛早就安排了张廷玉一派的张照，只要那仲永檀一上奏保管是可以借此反处置一回鄂尔泰的。”乾隆一说到这里，心里便是冷哼一声，想着鄂尔泰此人敢染指朝政结党营私便也罢了，竟是还把心思归属到了后宫内斗上，真真是个心大了的！以为自己是满人便能拿捏他们爱新觉罗家之人不成？莫不是还想选个自己合心意的未来皇帝！
略微笼笼心神，乾隆见永璜听得仔细便是复又道：“那鄂尔泰长子鄂容安现为上书房行走，和仲永檀关系近的很，阿玛只要等到仲永檀冒头便是可以立马把鄂容安也给抓出来，要是时机好甚至能直接把鄂尔泰给拉下马。而除了鄂尔泰后张廷玉更是好处置，因着此人最好名声很是看重你皇玛法钦赐的死后配享太庙这一殊荣，所以阿玛只要抓着这点以现在年老的他便是无翻身之日！虽然这些谋划都是需要些时日的，但是绝保是能除了这两人！且阿玛已经打算让张廷玉也为璜儿老师，璜儿要好好笼络张党之人，尤其是那些汉臣更是要看重，最好能在张廷玉死前接手。”
永璜听到乾隆说到此处，已是浑身僵直了，好在他反应过人连着脸上的神情也是一变才开口道：“阿玛，永璜才不要接手什么张廷玉一党呢，他们这些个人不知忠君爱国为国效力，只知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简直就是些国之蛀虫！”
“呵！璜儿你呀！刚刚阿玛还以为你心思有所改变，现下才知道阿玛是高兴得太早！那张廷玉一党怎么了？还不都是些能臣才吏，关键还是要看谁来领头使用，和他们本身并无相冲嘛！再说，阿玛也不能把那些个大臣官吏都给处置了吧，还是要留着任用的。璜儿你说可是？”乾隆只苦笑摇头，见着永璜一听他说要其想法子接手张廷玉之人脸上的厌恶神色真是无奈得很。
乾隆也知道他自个是有些心急了，毕竟这饭还是要一口一口的吃，不能一下子就给塞撑喽！他的永璜年纪还小也不急着要其一夜的功夫就成个心思缜密的未来储君，还是得慢慢培养。
永璜看到乾隆脸上的苦笑，心里先是一松知道乾隆应是不会再拿着张廷玉一派的人来说事了，就算真要他接手笼络未来的下属也不是安排在最近，毕竟乾隆刚刚是和他商讨未来的打算并不是真的就定下来。
所以永璜便是让脸上带了点不好意思的神色，转身两手抱住乾隆的腰身，抬头瞪着双眼看向乾隆道：“阿玛——！”
“咳！”乾隆干咳一声，微微转头移开视线，觉的自己只要一看他的永璜现如今的做派便是要什么都妥协的，别说是永璜不想处理张廷玉一派之人的事，就是要他把那派的人都斩首流放了只怕他也是坚持不住多久的。
没得法子，乾隆只好又是愉悦又是苦闷的赶紧说起别的事情来，但是乾隆见着永璜讨好的乖巧神情，忍不住就一把反抱住永璜倒向榻上，呈两人面对面贴近之势开口说道：“那咱们现下就不说张廷玉和鄂尔泰的事项了，总是有些无趣得很，想来璜儿是听的厌恶了。不过，有个人阿玛还是要和璜儿说说的，便是那钮钴禄氏讷亲，阿玛看此人还算清廉有本事，自登基后便是提拔起他来，而且以后也是要打算让他接手张廷玉和鄂尔泰的班成为首辅的。他的嫡女现下已是虚岁十五的年纪，比你小着一岁，等过上两年璜儿想要娶福晋了，阿玛就安排下可好？毕竟那讷亲还是不错的，你要是取了他的嫡女当个侧福晋，便是把他牢牢的绑到了你的这方，以后是有利的很……”
乾隆刚说到最后一句便是见着他对面的永璜嘴撅起来了，原来还讨好的神情也是变得有些生气起来，脸上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也不开口说话。
乾隆一见着永璜变了脸，心下也是大为紧张，就怕他言辞过激再刺激到他的永璜，毕竟上回他没安排好人让永璜行房不痛快已经惹得永璜和他闹了一场，现如今要是一不留神又言语强硬了，不是更伤永璜的心吗？所以乾隆此刻也是不再开口做声，只脸上无意识的便带上了小心翼翼的神情有些讨好的看向永璜，一只手还抚上永璜的背轻轻拍抚起来。
“永璜不想娶福晋！更何况是阿玛说的什么要为着以后的路才娶那个讷亲的嫡女！那那个女人定是不会真心实意对永璜好的，而且永璜以后一见着那女人不是就会想起利用讷亲的事来？”永璜也不高声反驳，只做个使小性子的样子来回乾隆的话，因着他见乾隆现如今的讨好神色自是不能太过强硬的。
永璜这话说完之后，乾隆反倒心里松下来，觉着以后不管何事果真还是要先询问下永璜的意见才好，就像现下，他这提前说了未来要指婚的事项他的永璜也只略使小性子嘛，也没再和上回一般发脾气了。
果然上回是他的不是，做事不考虑周全。
“好好好，璜儿不喜欢就不喜欢，以后就算娶回来了不理会便是，反正阿玛不过是想要璜儿借此把讷亲笼到你这边而已，他那个女儿怎样也不打紧。璜儿要是看不顺眼就让她做个笺子便罢，用不着天天召见，再说不过是个侧福晋，身份也高不到哪去。璜儿只成婚的时候受累做回戏便成，如此可好？”乾隆拍抚永璜肩背的右手一直没停，口里说出来的话也温和的不得了，若是有旁人在定是惊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因着乾隆那神态那言语完完全全就是讨好哄劝的做派，真真是比见着亲老子娘的孝子还孝子。
说实话，永璜见着乾隆的言语做派心里便是说不上来的矛盾，又是挣扎又是忌恨，快要乱成一团，刚刚才勉强平复下的心神一下子便是又起了波澜。
先不说乾隆是他的亲身老子，就单是乾隆皇帝这一身份恐怕也没个人能享受到他现下的待遇，就只为了能让他娶个以后对其大有益处的侧福晋，竟连着皇帝的脸面都不要了。真真是求着哄着劝着，拿着好处送到他眼前还要担心会不会不得他的欢喜。
他觉得憋屈，觉得压抑。
为什么上辈子和这辈子差了那么多！
永璜闭上眼睛一把就抱住乾隆，把脸埋进乾隆的怀里闷闷的开口说道：“阿玛……永璜是不是娶了福晋就再也不能和阿玛这般亲密的在一块了？”
乾隆突然怔住了，虽然觉得怀里的永璜把他腰身勒的生疼，但却是不想开口阻拦，甚至鼻子一瞬间酸胀的很，眼里也热烫的厉害。
勉强稳住声音，乾隆这才说道：“怎么会，璜儿就算是到了一百岁也能和阿玛像现在这般亲密的在一块！不过是娶个女人回来，璜儿别弄得好似要和阿玛离别一样，再说了，就算璜儿想娶了媳妇忘了阿玛，阿玛也是不准许的，到时候定要好好拧着璜儿的耳朵问一句‘璜儿怎么能忘了阿玛，阿玛可是从小把璜儿拉扯大的’！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
“阿玛！”乾隆才说到此处便是见着永璜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瞪着他叫了一声。
“咳，你看看，阿玛这才说说而已，璜儿便是不耐烦了，以后说不定就真要像阿玛想的那样了。”乾隆不知为何脸上就带了笑，语气也变成了逗弄的口吻，打趣起他的永璜来。刚刚心里那些忧郁和苦闷一下子都不见了。
“阿玛就知道欺负永璜！哼！总之永璜就是不娶福晋，看阿玛怎么办！”永璜说完就又把脸埋进了乾隆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乾隆不撒手。
永璜和乾隆在一起待了十四年，怎么会不了解乾隆，所以在乾隆想法子不让他难过时才会顺意也装傻卖痴起来，可是心里总归是不能真正的平息。
因为他不可能放弃那从一出生就开始谋划的计策，因为他始终忘不了上辈子做了两百年厉鬼时的怨恨痛苦，因为他永远都会记得自己妻妾儿子如履薄冰的孤苦生活。
他忘不了，也放不下。
可是现在他偏偏心里有了犹豫动了恻隐之心，竟是生出了下不了手的隐蔽细微之感。
他觉得恐慌，觉得若是再如此下去，以后定是要又如上辈子一般，被厌弃被无视被防备，甚至是再一次被当做窥视帝位的成年儿子来对待！他难道又想自个再过那种被算计的日子吗？难道又要过任何一个宫妃大臣都瞧不起的日子吗？最后在绝望恐惧中被毒死？
不！
他绝不要！
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动恻隐之心！不能被乾隆一点讨好的做派就打动！
他要稳住心神，他要好好想想，他不能再出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