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娘听了,一口应下。这事她本就存在心里许久了。老爷为了夫人的亡故,已伤心多时,平日装着没事人似的,可她每日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如何瞒得过她去。看着他日日茶饭不思,天天借酒浇愁。开始她还为夫人叹息,能得老爷如此长情,真真不枉夫妻一场。但日子一长,她看着,却也有些害怕了,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也劝过,可老爷只朝她笑笑,过得一刻,仍是照旧。渐渐的,除了姑娘的事老爷还略过过目,这府里其余的事,却均不大理了,竟是甩手全撂给了她。她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姑娘还小,想着是指望不上的;府里其他的人……哎,不白眼狼似地扑上来咬一口,就不错了,哪承望能帮上忙呢,只把她年纪轻轻地,硬是熬白了两根头发。
现如今瞧姑娘这般模样,虽仍是满面稚气,却条理清晰,神情镇定,竟有几分夫人在世时的风范。早间老爷那般愉悦的神情,她已许久未见了。两人毕竟骨血相连,有姑娘承欢膝下,老爷许就能渐渐转回来了呢。
正说着话,黛玉眼角撇见,二小看似老老实实地站在案前立规矩,实则暗里在互相推搡。她皱了皱眉,平日玩笑是一回事,在人前的规矩可不能错。她拿绢子捂了嘴,轻轻咳了声。二小听见黛玉咳嗽,俱都望了过来,看见姑娘正看着她们,立时都红了脸,润妍低头憋了会儿,终是悄悄地蹭了过来。先恭恭敬敬地向黛玉行了个礼,又向孙姨娘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两人见她过来,就停了话,看她要做怎地。
“姨娘……,请问……,那个从京里来的周管事,什么时候走啊?”
黛玉听了,不觉好笑,这宝货又是想得哪出?“你问这做什?”
润妍抬头看二人,呐呐地说:“嗯,姑娘前日许了我们,……嗯,雪雁姐姐已经难受两天了,闲雅昨日还见她偷偷在哭……”
孙姨娘听了,还摸不着头脑。黛玉却知道她说的是前日那一段公案,转眼睇了雪雁一眼。雪雁正怒瞪着润妍,见黛玉看过来,不由低头轻声回道:“并,并不曾哭……”
那就是有难受了。黛玉抿了抿嘴,转头来看向润妍,“哦~,这么说,你想通了,不和雪雁抢着去了?”她的恶趣味啊,怎么就这么喜欢逗这只呆鹅呢。
润妍这下不止脸红,眼圈也红了,声音不由高了一度:“不,不是的。我们就想问问姨娘,那个周管事什么时候走,他要是走了,姑娘就不用去了,大家就都放心了,就都不用去了。”
黛玉听了,一时倒不忙着逗润妍,也转头望向孙姨娘。
孙姨娘听到此,倒也知道说得是京城贾府,姑娘的外祖母要接姑娘进京的事了。只是这事,却不是她能拿主意的,可瞧见连姑娘都望着自己,这“不知道”三个字,如何都不好就这般直说出来。她略想了想,道:“这事儿,老爷还没吩咐下来。不过,老爷的意思,是让贾府来的人,将给姑娘外祖母备下的年礼,一并带回京城去。”
“那姨娘快快将礼备齐了,送他走罢。”润妍听得要带年礼回去,只想着礼齐了,就好赶人。
“京城很远罢,离过年也没有多少日子了。”闲雅先时听见姑娘说要不带润妍,就悄悄走了上来,与她立在一处,见姑娘没有怪罪,此时也出声帮忙。
孙姨娘听了,忍俊不住,“这两个焦不离孟的小妮子,还是这般……”,看着面前两人,不禁想起段旧事,“在姑娘面前,我话可说在头里:你们俩可别又弄什么鬼,这周管事可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弄出事儿来,可是要臊了咱们林家脸面的……”说到这儿,不由停下,看了看黛玉。黛玉放了手上的茶盏,拿绢子点点了唇,笑接道:“只要周管事那儿出了差池,不管是虫子,还是老鼠。姨娘只管说于我,定不饶她们。”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又说了会子话,孙姨娘又嘱了丫头了一遍。方才去了。
稍晚时刻,黛玉收拾停当,由王嬷嬷带了几个小丫头簇拥着,往得月楼慢慢行去。因着都是男客,今晚的家宴没在园子里加摆一台。九曲游廊上的碧水榭这会子倒也安静,黛玉习惯性到这儿走走。她是特意早些儿出的门,想先往园子里略散散,消一消胃里的药啊食啊的,不然一会子到席上,怕是吃不下什么东西,平白又闹得父亲担心。原来的黛玉是为什么幼年身弱她是不太清楚,她自己,她倒是觉得,是思虑太多造成的,要不是年纪太幼,她只怕都要长白头发了。
隔着花藤架子传来些许人声,她驻足听了听,止住欲出声的王嬷嬷,另行一边绕了过去。这些话,她虽听得少,可也知道肯定是有的。只是这些姨娘们,为什么不在自己屋子里说,怕人不知道她们有这个心么?
许是自由平等惯了,她在这里最看不懂的,最不想看的,就是这些姨娘们——烟霞除外,黛玉下意识里,根本还当她是那个陪在母亲身边的管家大丫头。好在父亲这间官邸十分大,母亲往日并没有将这些姨娘们圈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安排在她院子外西北边的一排房舍中。这样除了日常礼节,她们基本上是被排除在黛玉的生活之外的。母亲逝后,父亲因她多病,这些人来人往的探问,也是叫人免了的。现下不期然地撞上,黛玉却还不想出面,有些事,不是说说就完了的,即如此,又何必开口呢。
出了月亮门,二门上几个小厮赶上来向黛玉行礼,又禀道老爷并各位堂老爷已出了外书房,往得月楼去了。黛玉听了,略略颔首,王嬷嬷笑着抓了把铜子赏了,却又喝住他们,叫好生在门上立着规矩,今儿有外客在,出了差错,仔细他们的皮。小厮们嘻嘻笑着,弯腰送姑娘出了门。
一路分花拂柳地行到得月楼下,小厮们层层报进去,待到黛玉上得楼来,转过屏风,见父亲并几位堂叔伯均向她望来,不由略低了低头。她先上前见过了父亲,再一一见过各位叔伯。拜到最后一位,却是那位堂兄,早已立起身来,唱了一个肥肥的诺,与黛玉还礼。黛玉抬头细看,这位堂表兄眉目倒是继承了林家的俊秀,只是,额,身材长得十分地瓷实,硬是将父亲那般的清俊英朗,长成了和蔼可亲。加之这一脸的笑容,将细长的凤目挤成两弯新月,颇象她房里摆的那只大阿福(惠山泥人,无锡特产)。黛玉有此一想,对这位远房堂兄不由另眼青睐,也弯眉一笑,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堂兄好。”
林熙磊幼时见过那位堂婶,却是年纪太小,除了一声“好看”,倒也没什么映象。后来也听母亲说过这位堂妹承了父母的容貌,十分的标致,兼又秀外慧中,是个千里挑一的人物,只可惜身体赢弱,甚难养活。此次前来奔丧,灵前、丧中,只远远略得见这位堂妹哀哀痛哭之姿,何曾象如今这般看得细致,方知他母亲真真是,没说出万中之一来。又见黛玉向他甜甜一笑,他当即愣了下,平日里也算是个出口成章的风流人物,此时却连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好在也还存点见识,总算不慌不忙地回了句:“妹妹好……妹妹可大安了?”
父辈们见两人相处融洽,各自抚须相视而笑。
林家虽自钟鼎发家,却以书香立身,加之家族世代人丁单薄,更是注重修身养性,行善积德。同族之间较之外人,更是亲厚友爱。祖辈们在姑苏老家广置族产,修葺宗祠。是以族内出仕的人虽不多,族人们却也能在乡间安居乐业,世代生息。较之坊间流传的所谓名门高户,不可同日而语,因着林家上下均深蕴晦迹韬光之道,久作世外逍遥之态,倒也未将富贵显在人前,惹出些不可言说的祸事。黛玉与熙磊,正是林如海祖辈这支里,小一辈中,最亲近的两人了。父辈们见他二人十分友爱,自是称许有加。
黛玉倒不知父亲他们在想些什么,但只要见父亲心情愉快,她也就开心了。一时拿出看大阿福的眼神,时时盯着堂兄问东问西,说到后来,轻轻扯着堂兄的衣角,直想伸手摸摸这活的阿福。嘴里也将“堂兄”改成了“哥哥”,最后又唤成了“磊哥哥”,其实她最想喊的是“阿福哥哥”。
熙磊长这么大,多是被严父关在家中苦读(不运动,是以虚胖),一时得了这么个仙子般的妹妹,又刻刻如看英雄般地仰望着他(个子矮,没办法啊),那少年老成的谱儿没摆上一会儿,就在黛玉崇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捡着族里、乡间有趣的大事小情儿,一件件说与黛玉听,自己经过的说完了,就说听来的,只待把杜撰的神鬼之说都说了个遍儿,仍是意尤未尽。端过手边的茶一气大口饮了,低头看见黛玉拉着他的衣角,满眼星星(常用之,十分熟练了)地赞道:“磊哥哥真有学问。”此时熙磊心里,只比中了秀才还高兴。两人心思不同,却都对这相谈甚欢的结果十分满意。黛玉离席之时,尤回顾熙磊大阿福,请他下次再来家里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