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到了。”车子仍在走着,黛玉却已听见鹦哥在唤她了。她睁开眼,瞧见鹦哥关心的眼神,“姑娘,可还好?”黛玉笑笑,自拿绢子按了按眼角,长长吸了口气提神。虽没多长时间,但多少总有点用。这位鹦哥倒确是个有心的,提前唤起她,若到了地儿再叫,下车时总会显几分睡意,可就不好了。才收拾着,外面已有婆子禀道:“林姑娘,到了,请下车罢。”
黛玉进了正室,无人可见,往东侧室去,又是只得丫头奉茶。黛玉心下暗忖,这位二母舅,今日不得见吗,竟真将她这新来的客,丢在这里坐冷板凳?左右无事,她闲闲地打量着屋角站着的丫头,容貌衣饰,均较先时在外祖母与大母舅处所见,要逊上一筹,行动也要拘谨些。一屋子陈设摆件,也十分低调,除开日常家什,无半点金玉饰物……黛玉看了半刻,不知为何,那自进府后就一直困扰着她的眼痛又开始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眼睛胀得慌。先时忙忙乱乱地,还以为府内一众女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让她眼花,只是此时并无女眷们在啊,却为何……啊,原来何止是人,这一屋子的家什摆设,只要能填色的地儿,全都给描得五颜六色,想来,就连方才在院子里打量屋舍时,那窗台门楣上,也莫不是色彩斑斓,浓墨重彩的。如此多的颜色,较之江南白瓦青灰的清新淡雅,还真是风格迥异。到真是应了那词——雕梁画栋……怪道她眼睛难受,这,算不算色彩疲劳?她不由取出绢子捂了捂眼睛,真花啊……
“林姑娘……”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黛玉抬头,却是一个丫头挑帘站在门口。见黛玉看她,方又堆起笑脸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
黛玉倒不知这丫头以为她方才是在伤心落泪,起身随着嬷嬷们出了房,心下尤奇道:父亲不是说这二母舅为人周正,与他较其他亲戚更为亲近么,怎地这架子,倒比大母舅还大呢?一面想,一面看,却是往东廊下的厢房里去,不一刻,复又见到她的二舅母——王夫人。
“二舅母。”黛玉躬身行礼,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
“来了啊,快坐快坐。”王夫人和蔼可亲将黛玉往东边炕上让。黛玉无语,东为尊,二舅母你自己在西座坐了,却让我一小辈去上座,我若真坐了,岂不失了礼数,“黛玉不敢上座,还请二舅母见谅。”说着又施了一礼,自往炕边的椅子上坐了。
“哪里坐得这般远,且上炕来,我们娘俩坐得近些,说话也亲热。”王夫人见她如此,仍是劝道。黛玉不愿上坑,这上炕坐的礼数,除了方位还有哪些她还不太清楚。她可不愿在这位二舅母面前错个一星半点的规矩,还不知会落个什么罪名呢,是以也是再三推辞。最后实在无法,只得在王夫人下手西侧的炕沿上坐了。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看着黛玉说道:“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心知她说得就是宝玉,听她嘴上“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的叫着,却是一脸的宠溺之情,想起早间在外祖母房里她的样子,心下不由一酸:我尚且比宝玉年幼,你却那般狠心嘲我无母。这会子说起自己的儿子,你就现出这般舔犊情深之色,倒叫我的心往哪儿搁呢?心中如是想着,嘴上更是光不愿接她的话,只轻声点头称是,才不想再问为什么会遇上宝玉,反正她已经知道宝玉是随着外祖母过的,用不着这会子听王夫人炫耀一遍外祖母是多疼她的儿子。可惜,黛玉不问,不等于王夫人不说。
“……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默默忍受着王夫人的“爱心”唠叨,心情由自怜自艾渐渐往怒火高炽过渡,虽说她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不要与王夫人一般见识,但架不住王夫人自己在一旁不停地火上浇油:你的儿子是宝,难道我就是草?你儿子在老太太身边,我也将在老太太身边,你想让我往哪儿让?难道要我自己去对外祖母说,有宝玉没我,有我没宝玉?我若真如此娇纵,岂不是得罪了外祖母?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真好意思处处给我一个七岁的孩子下套,要我自己毁了自己的……好在先时在外祖母处黛玉已忍过了“头刀”,纵是这会子心里气得扭痛扭痛的,倒也还能把握得住,反正王夫人也不用她接话,她只要坐在那里点点头就好了,是以也没被王夫人看出她的不是来。总算没过多久,就有个丫头进来回道:“老太太那儿传晚饭了。”这才算是将黛玉给救了。
黛玉一路跟着王夫人回到了外祖母的屋子。食而无味地吃了她进贾府的第一顿饭。要说黛玉这一日劳顿,实在是有些疲惫了,不过,多亏了这位二舅母、王夫人,不断地激起黛玉的怒意,挑战着她的耐心,让她始终清醒地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性。黛玉深知,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不仅仅是在展示她自己的教养与尊贵,更是在维护着母亲的尊严——她是母亲教养的孩子,不能因为自己而使母亲受他人一点话柄。好在这回她早已知悉贾府饭后的排场,与三春进退一致地漱口、洗手、接茶,做得不慌不忙,想来应是比原来边看边做来得更优雅合度罢。
王夫人终于带着李纨、凤姐告退了。黛玉被外祖母搂坐在榻边,垂头轻舒了口气:当娘的终于走了,接下来,就是那个“如宝似玉”的儿了……她真的有些无语,今天这一日,怎么过得象在过通关游戏呢。一口气吐到一半,感觉旁边有人在打量她,黛玉斜目看过去,是坐在她同侧的探春,见黛玉看过来,也没有回避,也没有笑容,只是那么睁着眼睛瞅着她。黛玉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今个儿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加一件。
这宝玉,怎地还不回家?这般晚了,庙里有什耍事?还是,根本不是去庙里还愿?黛玉在绢子下又忍住一个呵欠,她真的有些困了,看外祖母这架势,没见着宝玉,是不会松口让她去休息的。哎……外祖母时不时地问黛玉两句家常,榻前围坐的三春也时不时的说上两句,只是终没有白日时那般热闹,黛玉瞧见最小的惜春都有些歪歪倒倒的了,想来今日只怕也如她一般,是没睡成午觉的。就这么怏怏地坐了半晌,终于有个丫头挑帘进来回道:“宝玉来了。”外祖母听了,忙欠身引颈,黛玉略一思忖,也起身下榻,与三春站在一处。
一阵风过,只觉一人自屏风后转出来,黛玉低眉敛目,只见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在榻前停住,就听见一把嫩嫩的正太声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说时那石青色的褂底一阵扯动,想是在请安了。又听外祖母命道:“去见你娘来。”那靴子朝黛玉方向转过来,停了停,又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出了门,方上前来向外祖母施了一礼,道:“外祖母,即有兄弟一会儿要来,我且回避了罢。”
“呵呵,傻孩子,你有多大,就在乎这个了……你过来,我与你说,”贾母笑呵呵地向黛玉招招手,重又搂着黛玉在榻边坐了,“那是你二舅舅的小儿子,叫宝玉,只比你大一岁,因他自幼身子弱,我就将他养在身边。他平日里虽有些顽皮,待姐妹们却是极好的。你以后处久了,就知道了……”
黛玉听着外祖母似是而非的一通解释,本还想抬出“男女有别”等礼数来反驳的,只是,她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日她被二舅母王夫人气得不行,而王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宝玉,最不想的,就是她接近宝玉。虽然,她也不想接近宝玉,但……为什么不呢……记得前世读书时就觉得,黛玉之所以特不招王夫人待见,很大层度上,就是因为宝玉只喜欢听黛玉的,这就好似有些恋儿的婆婆,不满媳妇抢了儿子一般……你不让我做的,我就不做了么?嘻嘻,你越不喜欢的,就越是我应该做的……虽然要怎么做,她还需要再想想,但此刻她却犯不着急着断了此路,空惹得外祖母不高兴,又称了王夫人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