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近黄昏,暮霭沉沉。狂风蓦然大作,肆意横行间掀起尘土,推搡着摇摇欲倾的颓垣,凄厉之声如同夜枭撕心裂肺的哭喊。花木歪斜,枝干颤抖着从中折断,芙蓉花瞬间只剩秃枝枯叶。闷雷滚滚似车辇闯过闹市,声声击碎人心。几间下房尚未掌灯,却将夜的迟迟初长默然延伸。一道耀目森冷的白光刺剌剌掀开了雨前的寥落,大咧咧地转阁穿户,将一切不为人知的隐秘暴露于世。
透过光亮,房内一切了然入目,花白的墙壁斑驳剥落,青砖地面坑洼难平,炉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黑沙吊子和几个缺角裂缝的破茶盅子。这是普通下人房中的陈设。一旁的芦席土炕上却是另一番风景。茜红绸衣缎裙和灰色短褂裤腿垂然曳地,风从破落草帘中透过,吹起衣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灰乎乎的砖面儿。藕荷色缎面的绣鞋上钩着乳燕还巢图样,与一双黑色棉布厚底靴并排放着。炕上二人皆一丝不挂,香梦沉酣。那女子翦睫微颤,似睡非睡,鬓云乱洒,酥胸半掩,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水红色肚兜挂在男子那粗黑壮实的胳臂上,上面扎着鸳鸯戏水的花样,莲开并蒂,鸳鸯于飞,着实透出一股湿腻旖旎的味道。
柳依依觉着自个儿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穿着大红嫁衣,顶着鸾凤盖头,吹吹打打坐在八抬大轿里。不知为何,轿中的空气却是那般闷热不堪,无端端令人作呕。张开眼却是漆黑一片,身上冷汗泠泠,头痛欲裂。扶着头坐起,还没等适应房中的黑暗,门“砰”地一声从外撞开,几盏明晃晃的灯笼刹那间照亮了整间屋子。柳依依下意识抬起**的皓臂想要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却见一众婆子鱼贯而入,抽出火折子点燃桌上几根剩了半截的蜡烛,又从屋外搬了把楠木交椅,用帕子细细擦拭了一番,铺上了金心绿地折枝菊花纹漳绒坐垫。几个穿着体面的嬷嬷簇拥着一位体态丰满,穿金戴银的中年贵妇。那妇人脸色沉郁,阴冷刻毒的目光如利刃般从上到下刺剐着炕上二人。
“啊!”的一声尖叫,柳依依已看清了房内一切,手忙脚乱地一把扯过炕上肮脏不堪的被衾遮挡在胸前。却被几个身材粗壮的仆妇硬拉了下来,架着跪在冰冷的地上。那男子早已被五花大绑,拖进圈中,用马粪和土填了满满一嘴。
“下作的小娼妇,平日里就作着轻狂的样子到处招摇,勾引这个,挑唆那个,总扮着一副娇娇柔柔的模样儿。我早就说过,必定是个狐媚子。仁儿还不信。这下好了,偷汉子偷进府里来了,选了这样一个腌臜的混账种子,没的活打了嘴的。”那贵妇端坐着,咬牙切齿道。
“不是,依依没有,依依真的没有。”柳依依哆嗦着只知道磕头,一下下碰撞着坚硬而冰冷的青砖,光洁的额头没一会儿就红肿青紫了起来。
那贵妇大怒,用手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儿,指上蔻丹暗红,让人觉着莫名的心惊。
“没脸的东西,还敢狡辩!来人啦,把那小蹄子带上来。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一个身量高挑,容长面庞的丫头被人推推搡搡地押了上来。
“诺儿,当着众人的面,你把她方才吩咐的再说一遍。若漏了一个字,看我不活揭了你的皮儿!”
“大奶奶说自个儿胸闷气短,饭也没用,便歇下了。又嫌丫头婆子们腻烦,不教人在身边服侍。奴婢是怕大奶奶醒来后肚里空乏,就去大厨房要了碗燕菜粥。谁知却瞧见大奶奶走进了二门外的一间下房,过了不久,大爷的小厮亵儿偷偷摸摸地也闪进了屋。后来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瞧瞧,瞧瞧,好一对狗男女,青天白日的就敢在院子里做这等事。这次要不是咱们亲身撞见,只怕过不久,那下流阿物儿都要蹦出来了。”
柳依依看着从小就买来伺候自己的诺儿,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双秀气的眼眸透着些许精明,些许狡黠。嘴角也是挂着这般似有若无的笑容。人牙子带来的十几个女孩子里,只有她虽然浑身发抖,却是这般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自己。而今从她那肆无忌惮的眼神里,柳依依却闻到了些许阴谋的味道。
“是夫君命人给我送来纸笺,要我黄昏时分来这儿寻样物件。可走进屋内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依依绝没有与人私通!只要命人去卧房梳妆奁内取出信笺,必能还我清白。”依依低着头,黝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凌乱蓬松。秋水横波的眸子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而变得混沌迷茫。身边的婆子没有一人敢递件衣裳,任由她只着肚兜,底裤,屈辱地忍受着寒意一点点儿侵蚀。
不多时,一张薄薄的浅色纹理花笺取来了。依依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料那贵妇看后竟勃然大怒,想也不想便一巴掌挥了过来。依依半边脸瞬时火辣辣的,鲜血顺着指甲刮伤的口子一滴滴落在地上,画出一个个重叠的圈儿。
“贱人,这种淫词艳曲都写得出来。真是家门不幸,咱们侯府清白的门风全被你这死淫妇玷污了!”
那张纸笺轻飘飘儿飞落在贵妇的脚边,依依一愣,便不顾一切向前爬去,捡起那张犹如千斤重的书笺。头轰的一声,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见上面用秀气的小楷写着:
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
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亵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奈何妾身不由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日酉时后院一见,盼之,念之。切勿失约!
依依绝望的拉着那贵妇的衣角,声嘶力竭喊道:“不,这不是我写的,绝不是!娘,我要见夫君,他会相信我的。求求您让我见他!”
那贵妇突然哈哈大笑,一脚死命地踹了过去:“死到临头还想狡辩。柳依依难道你还不明白,无论清白与否,你都得死!谁教你如此不知好歹,阻碍了仁儿的前程呢。到了明天,整个府里的人都会知道你是产后失调,不治身亡。魏昌家的,这里就交给你了。照老规矩办,做得干净点。如若泄露了一星半点,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知道吗?”贵妇怒不可遏,拂袖而起。一众婆子忙不迭地跟着离去。屋内瞬时黯淡了下来,只剩下几个人影明灭不定如同鬼魅。
一场雨眼见泼将下来,阶边梧桐滴泪,一叶叶,一声声,混合着不尽的哀怨,直至天明……
四年后
雪后初霁,晨光微曦。清晨的庭院已褪去静寂的外衣,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洒扫,浇花,修枝,给鸟雀喂食,事虽多,人虽杂,婆子丫鬟们却连大气也不敢喘。廊檐下,小丫头摇摆着手中芭蕉型竹编扇,风炉上药铞子咕嘟嘟冒着黝黑的汤汁,一股子清甜的香味萦绕在高高低低的院落中。
半日,忽见一青袄绿裙的丫鬟上了正房的台矶,也不使人帮忙,自个儿打起腥红平金团寿纹毡帘。及至屋内,站了一地的人,个个屏气敛声。木槿此刻也不敢向前,只隔着银红撒花暖帘蹲了个福道:“太太,门上小厮回报,咱家二爷的车架已经出了东门,正往府里来呢。各房的爷并奶奶姑娘们早就在大门外等候了。候爷请您收拾妥当,就去迎接呢。”
话音未落,一个粉彩万花地盖盅忽的飞出砸在了地上,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瓷片四下飞溅开来。唬的木槿也顾不得满地的碎片,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只听得帘子那边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他是你哪门子的爷,不过个克父克母的下作黄子罢了。从小儿就远远地送走,宗谱上都没有记过名的。如今看着咱们家发达了,怎么就眼红了也想分一杯羹,巴巴儿赶回来认祖归宗了。这样的忘八羔子,他也配!”
王肖氏自炕上坐起,春剑忙伸手拉过一个秋香色地菱形隐纹经锦枕让她歪着,又从底下半跪着的小丫头手里接过剔红雕漆如意唐草纹江岸人物长方茶盘并一个六瓣葵花式玛瑙托碗,里面盛着清心降火的银耳莲子羹。肖夫人围着攒珠富华勒子,只着家常洋缎团花五福连绵袄,加上灰鼠坎肩。靠着织金联珠对鹿纹锦靠背,鬓角贴着两块指顶大小和着膏子药的圆式红缎子角儿,越发显得蓬头垢面起来。她低沉着脸,教人无法看清此刻的神情。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魏昌家的留下,其余的都给我滚出去!尽在这里惹眼作耗,巴不得我早死吗?”
这魏昌家的本是肖夫人的陪嫁丫鬟,早早儿被指于了府里的管事。这几年自己又帮着做下了不少后院隐秘之事,入了肖夫人的眼。因此在主子面前颇有些体面,素日里连奶奶姑娘们也不敢小瞧了去。今儿见主子大发雷霆之怒,心下暗料劝也是无用,到不如用话慢慢圆了过去,把这口气抚平了方是上策。于是拿过一对白玉美人锤,半蹲着细细儿捶着腿。眼见肖夫人合着眼胸口渐渐平缓,方劝道:
“太太不必动怒。依奴婢说,不论他现今如何风光,您总是他的母亲。到了哪儿,他也得向您磕头请安。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杀杀他的威风,也给那些见风使舵的看看,谁才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您这会子称病不去,一来,伤了候爷的威信,让他面上不好看。二来,刚好遂了那起子小人的愿,还只道是您怕了他呢。”
肖夫人听了微睁双目,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一想起当年的事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去看今儿这番衣锦还乡,大刺人心的热闹光景。”
魏昌家的抹了把泪,苦劝道:“太太的苦,奴婢是一路看着过来的。您的委屈,奴婢哪有不懂的?可您不为自个儿,也得为几位爷着想啊。这爵位本来必是大爷的无疑了。那人猴急儿赶回来,为的是什么?太太可不要为了一时的气儿白白便宜了别人。现如今,只有笼住了候爷的心,早日定下世子的位子才不枉您素日的辛劳。“
肖夫人拢了拢鬓发道:“你说的是,可知这世上人心难测呢。老爷成日家说起这个克星,何尝不是咬牙切齿的。要不是卫国公夫人早早儿接了去,养在身边。只怕早就一棒子打死了!如今见他与皇室结了亲,就恨不得如眼珠子般捧在手心里,做出一副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摸样给外人看,没的教人恶心。若是什么好事儿都让他占了去,那我的仁儿怎么办?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断断容不得他!咱们且看着吧。”
魏昌家的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的好太太,这就对了。只要您打起精神来,这府里还有谁能大的过您?您就放宽心吧,一个宗谱上连名儿都没有的混账行子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来?要怎么着,到时候还不由您说了算!”
肖夫人啐道:“还不替我梳妆更衣,尽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牙磣。”
魏昌家的这才出去唤了丫鬟们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