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怀谨是昆县第一大米铺东家掌柜的独苗,他的父亲汤沐恩是全县乃至本省都知名的大善人,为人乐善好施,造桥铺路建学堂,资助贫困学子,逢年过节施粥送药老弱病残,他做过种种善事。
更为难得的是汤老爷行善十年如一日,人们说起汤老爷都是交口称赞。
乔毓宁也很喜欢这位汤老爷,因为汤老爷的善举,她大哥能进汤家私塾读书,姐姐能在汤家绣坊做活,母亲挖到草药可以卖给汤家药堂,父亲做的木具永远不愁没人收。
而且,在全国灾民都没饭吃的时候,他们乔家村总能领到县里乡绅富户布施的米布。这也是汤老爷的功劳。没有汤老爷游说他们赈灾,县里那些有钱老爷可不会管乡民挨饿还是受冻。
然而,这回城外发大水,乔毓宁饿了五天,盼了五天,也没等到汤家米铺搭棚发米面。听说,汤老爷的儿子汤怀谨生病了,很严重,汤老爷急得四处找大夫,一时顾不上理会外面事。
乔毓宁每天都诚心诚意地跟天地佛祖菩萨磕头祈求,汤少爷的病快点好。这样,她就有饭吃了。
五月十七私塾下课,城里学生跑回村子,高声宣布汤老爷回老家来了,见满地饿殍不忍睹,已说服县老爷明天开仓,大家有饭吃了。
全城欢腾,乔毓宁欢喜地立即跟大哥连夜进城,七八个村的人排起的长队,连到城门口。乔毓宁庆幸自己跟大哥来得早,天蒙蒙亮,他们就领到五斤大米十尺布。
回村的路上,带着水汽的春风凉凉地打在脸上,乔毓宁觉得更冷更饿,看着大哥手里拎着的米袋,她不住地吞咽口水。自外头发大水,她已经有二十多天没闻过米饭香气。
“回去让你嫂子做干锅巴。”乔铁柱心疼地说道。
“哥,真的吗?”乔毓宁一想到小米锅巴的嚼香劲儿,肚子叫得越发响了。
见兄长点头不诓言,乔毓宁高兴坏了,一溜欢地跑进村里,人还没进家门,就在篱笆墙外快活地喊阿姐阿爹阿娘嫂嫂哥哥说晚上吃锅巴的话。她脚步没刹住,直冲进一个极香极软的怀里,她急退开,抬头看原来家里来了客人。
被撞个满怀的妇人看起来通身富态,乔毓宁不知如何形容那些精美的珠翠发饰,只知道这位夫人比县老爷家的太太更美更有气势,还香喷喷的,比嫂子用的胭脂水粉都香。
“这便是宁丫头了?长得真有灵气,”漂亮太太摸出一把软糖,放到她手里,温柔又可亲地说,“阿姨请你吃糖。”
乔毓宁拣了颗放到嘴里,凉凉的薄荷香气立即盈满口腔,津液四溢,她高兴得眼直弯。
“阿宁,你的礼貌呢?”乔老爹轻拍四方桌,让女儿叫人。
乔毓宁转过脸,看清和父亲同坐四方桌左右两主位的那位贵老爷,失声大叫:“汤老爷?!”
这一刻,她完全忘了连阿爹让她行礼问安的话,实在是来客名气太大,整个昆县没人不认识。这样尤如活菩萨一般的大人物忽然光临乔家,好比天上金凤凰忽落黄土窑,也怪不得乔毓宁一惊一乍,把糖果直接吞进了肚子。
乔老爹像秀才老爷一样很有学问地拽文:“这女儿排老幺,给家里惯得不像话,缺了礼数,请亲家不要见怪。”
汤老爷笑呵呵说:“乔老哥真是见外,宁丫头天真活泼,小老弟我羡慕得紧,巴不得这就是我家闺女哩。”
乔毓宁听着这话,不太明白:啥时候自家老爹认识汤老爷这样的大人物,还称兄道弟,太奇怪了。在她歪头想东西时,见汤老爷向她招手,她先行了礼,得到阿爹首肯,慢慢走过去。
汤老爷很和气地问她:今年多大了,哪年生的,属什么?
乔毓宁老实作答:庆安元年生的,今年六岁,属猪。汤老爷笑道属猪好,和龙最相配。他又问坐在左下首八仙椅的漂亮太太:“夫人,你看?”
“这属相自是相配的,”汤夫人声音哽咽,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握住乔毓宁的手,问道,“宁姐儿可愿意到我家里去?”
“不去!”后面走来的乔铁柱,等不及放下米袋和布包,冲汤氏夫妇大吼,又使牛劲推门边的媒婆,要不是乔母拦着,乔铁柱都能连人带聘礼扔出门去。
乔铁柱狂喊道:“爹,你怎么忍心让阿宁守活寡?”
乔老爹怒拍桌,不准儿子咒汤家少爷。他喝道:“这亲事已定,你就不要多说了。”
乔铁柱转向乔母:“娘,咱们疼了阿宁这些年,怎么舍得阿宁去做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那就是婆家免钱的出气筒,是婆家的奴隶,任打任骂吃不饱穿不暖任婆家拿捏生死,还不如乡里收夜香的。穷人家哪怕日子过不下去,宁可卖女儿为奴为婢,也不愿嫁女做人家童养媳。
乔母一听儿子这话眼眶顿红,乔老爹气得站起来要拿旱烟杆打儿子,乔母边拦边对儿子说:“儿啊,可不能再说这话气你爹,汤老爷和汤夫人仁心仁德,阿宁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汤氏夫妇赶紧说话,他们必把小儿媳当成亲闺女一样疼,保证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乔铁柱嗤笑一通:“好话谁不会说,谁家童养媳不是得了婆家保证过门的,结果呢?更别说你们汤少爷,”他忍不住怒吼,“他要真个死了,你们还会待阿宁好?”
乔老爹一掌打偏儿子脸,发须怒张,硬朗的身子骨微微轻颤。乔母和大女儿在中间劝,乔铁柱偏过头,重重跪倒在汤家老爷前头,磕头恳求:“我阿妹年幼,不懂药理,救不得汤少爷,求汤老爷另请高明。”
“贤侄快起来,”汤老爷想扶乔铁柱起身,面色踌躇,看似要答应取消亲事。忽听汤夫人一声叫:“老爷,怀谨还等着——”
汤老爷想到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儿子,不得不坚持亲事。
乔家二女喜梅咬唇也跪下请求,明明白白说道:“喜梅甘愿为奴做婢报答汤家大恩。求夫人可怜我阿妹。”
汤夫人捂脸,靠在仆人婆子肩头痛哭。
乔老爹要打骂儿女,乔母挡在前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流泪:阿宁是她十月怀胎辛苦亲生的,怎舍得让爱女入那火坑。乔老爹痛骂:“慈母多败儿。”
乔毓宁见大家都在哭,阿爹又发大火,吓得张嘴也哭起来。乔家嫂子抱住小姑,劝道:“阿宁,怎么哭了?”
“我饿,阿哥说阿宁可以吃锅巴,嫂嫂~”乔毓宁见是最疼自己的嫂子,立马忘了旁的事,扯着嫂子的袖子撒娇要东西吃。
乔家嫂子闻言止不住流泪,强忍心痛答应:“好,嫂嫂给阿宁做红糖锅巴。”
乔毓宁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到阿爹在叫她。乔老爹问哪来的米做锅巴。
乔铁柱失控叫了声阿宁,又在父亲的视线下死死咬住下唇,握紧的拳头里发出沉沉的关节交错声。乔毓宁看一眼兄长,把排队领米的事一五一十说个全,还冲汤老爷露个大大的笑容感谢他让乡里乡亲有饭吃。
乔老爹抚着女儿头发循循善诱,说汤家少爷病重,省城的黄大仙批字只有他们家阿宁能令汤少爷化险为夷平安度过生死关。
“阿宁可愿意?”
“只有阿宁才能救汤老爷的公子吗?”乔毓宁问道。
乔老爹说是,乔毓宁马上点头:“好的,汤老爷,汤夫人,阿宁一定会救回汤少爷的。你们不要难过了。”
汤夫人激动地搂住小儿媳感激地直叫宁姐儿,汤老爷向乔父作揖行大礼,乔老爹要拦,汤老爷却说这礼乔家受得,乔老爹坚决推辞:“比起贤弟与夫人的大善,我这又算什么。”
“老哥这是要惭愧死老弟不成?”汤老爷按住乔老爹,与夫人双双,实实在在地行正礼道谢。
乔老爹满脸不自在,一待礼毕,就让他们赶紧回去,救人如救火。汤夫人马上让婆子抱上救命稻草,汤老爷拦住自家夫人,请来在门外看热闹的张媒婆:“有劳张夫人。”
乔家篱笆墙外村人哗然,原来这位媒婆竟是个有官名在身的官媒。有官媒保媒,就是县衙作保;纵使汤家日后反悔讨个穷村姑做当家媳妇,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理的。若冲喜成事,那乔家小丫头就是板上钉钉的汤家少夫人,没得改了。
众村民或羡慕或敬佩地议论:不愧是积善之家,即使到了这关头,也不欺人。
张媒婆也知汤家少爷命在旦夕,省略那些问征步骤,直奔主题,拿出有省府道台做保人、有汤少爷红手印的正经婚书,补写女访乔毓宁的名贴与生辰,非常利索地抓起小丫头的手染红油按手印,并一式三份。
亲家双方各持存一份,张媒婆带着留底那份,随里正先回县里。
汤老爷还要和新结的亲家多说几句,外头冲来汤府家丁,急请老爷夫人回府,少爷脉相都没了,只剩一口气,老太医没再施针下药,只催汤家下人赶紧找回当家人。这话差不多就是准备后事的意思了。
情况如此紧急,乔老爹直接把小女儿塞入汤沐恩的怀里。
汤老爷深深地看乔父沉毅的眼眉,沉重地点个头让对方放心,他用绣佛线的斗篷遮牢怀中稚女,扭头冲向篱笆墙外的高头大马,策马狂奔,身侧护卫数骑。汤夫人落后两步,向乔家人致歉没有给他们话别的时间,乔老爹让她不用在意这些虚礼,快回府吧。
汤夫人虽急,却也礼数周全,一一道谢后,方扶着仆妇的手,踩着小碎步急急蹬车赶路。
从乔家村到县城,有六里地,平常要走上一个半时辰。
乔毓宁与汤老爷同骑乘,不到一柱香功夫就进城,车骑并马不停蹄直奔县南城。汤老爷家的祖宅在城中最好地段,白墙青瓦,高楣大门,两蹲石狮子,十二步台阶,一水的青石门槛,都是极其显眼的特征。
每回乔毓宁随家人进县城赶集,总能看到人们指着它说,这就是全省城鼎鼎有名的大善人汤沐恩家的老房子。
所以,在汤老爷问她,喜不喜欢这里时,乔毓宁连想都不想地大声道:“喜欢。”
“好。”后面赶上来的汤夫人,听到这明确的回答,几乎是跳出马车,泪眼朦朦,难掩激动地说道,“好闺女,你且放心,夫人我来日必不亏待你。”
原来,那神乎玄乎的黄大仙有言在先:命定新娘一句好话能抵汤少爷三年寿元。是以,在进门前,汤老爷要问上一问,确定未来媳妇是否真地心向儿子。
汤老爷在惊喜之下,极顺溜地滑出一句:“为什么?”
乔毓宁很爽快地答道:“因为这里是汤老爷的老家啊,县里没人不喜欢,阿宁也喜欢。”
汤老爷忍不住又问:为什么喜欢。乔毓宁半垂着头,没好意思说实话。汤老爷用了更柔软的语气劝说,不管说什么都没关系。
“饿。”隔着满佛字斗蓬,乔毓宁把手放在小肚子处,只怕它要打鸣,她小又小声道,“每次阿宁饿得难受想吃米饭时,县里都会发米面。如果没有汤老爷,阿宁就像阿花(犬名)一样早饿死了。汤老爷是大好人,阿宁想报答汤老爷。”
汤老爷情绪动荡难以自制,他颤抖地吩咐随从拿些糕点给儿媳垫肚子。汤夫人拦住,不是不心疼饿肚子的小姑娘,但拜堂前不能吃东西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拜完堂,老爷还怕饿着宁姐儿。”汤夫人劝道,汤老爷以为有道理,让小儿媳暂时忍耐。他吩咐下人守好宅门,与夫人先行进喜堂,等忠心老仆给小丫头穿戴新娘头面,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