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稻光跟少夫人汇报,整菊香的人找出来了。
那收拾少夫人饰物的二等丫环也是受人指使,每日暗中磨断一两根系夜明珠兜的丝线。在丝网掉落的这一天,她通知相关人,于是,乔毓宁巧合地正好撞上一出惠珠会吴妈的好戏。那拨人旨在令乔相信,稻光要争宠,取菊香而代之。
幕后主使,俨然是稻光新晋的敌人:刘芊芊。
“刘姑娘忝为居客,竟然把手伸进主人家房里弄事,这算什么?简直与土匪无疑,枉顾少夫人善意,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她比强盗更可恨!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无耻的人吗?”
稻光眼中水汪汪,用很气愤又很倔强地语气,控诉刘芊芊的罪行,兼诉被少夫人冷落冤枉的委屈。
乔毓宁心底狂抹冷汗,稻光有手段,刘芊芊更不简单,有这结果是意料中的事。她只想不通刘芊芊无财无物,是怎么说动惠珠乃至自己房里的人给她做事。
稻光嗔怨地瞟少夫人一眼,道:“您装什么糊涂,她自然是许诺惠珠那些人,等她入门做二夫人必然抬举提拔那些人做姨娘。”
乔毓宁无语,看向内室,透过花鸟屏风,深深地打量汤少爷,从头到脚,从浓浓的怜惜同情变成坚定的保护体贴。稻光摇手在她眼前晃晃,乔毓宁回过神,道她要去厨房。
稻光等在厨房外,听着少夫人跟大厨提要求,心中好奇快要爆炸。
两个时辰后,乔毓宁捧着大厨特制补品,奔回院内。汤怀谨还在与人处理公务,乔毓宁坐小板凳托个腮帮子,等他忙完,眼神依然是那种探究的怜惜的充满保护欲的。
汤怀谨放下手中公文账目,伸手捏捏睛明穴,要她有话就说。
“相公,请喝汤。”乔毓宁双手递上一盅加料的汤,说这是她特地嘱咐厨房善做药膳的大厨烹调的养身汤。
“有什么功效?”汤怀谨含了口,笑问小妻子。
“主壮阳补肾,兼固元培本。”乔毓宁很专业地很贤惠地回道。
稻光砰地撞上月亮门框,两眼转圈圈。汤怀谨很镇定地把含在嘴里的汤咽进喉管,放下汤盅,挥退旁边站着还在等文件账务回复的丫环小厮,换了杯茶漱口,淡然问怎么想到给他熬汤。
乔毓宁认认真真地把惠珠、吴妈、稻光以及刘芊芊的话全部照说一遍,并很有学究精神地逐句分析,院子里有本事的女人,上至汤夫人,下至洗脚丫环,都把服侍汤少爷的机会当作笼络人心的最强利器,百试百灵。
由是她得出一个结论:被当成物器使用的汤少爷日夜操劳太辛苦太可怜了,要好好保护。
噗——汤怀谨呛得把茶水喷得洒满文件。他怒喝道:“都给我滚进来!”
众丫环速奔进屋,黑丫丫地跪满屏风前等候发落。
房里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乔毓宁笑收住,害怕不安。“退下。”汤怀谨又把这些人轰了出去,众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命退出门外。
乔毓宁扭着衣角,期期艾艾问是不是她熬错汤了?
汤怀谨拣起文件,边批示边问道:“阿宁,今天的字写了吗?”
乔毓宁哎呀叫声,她忘了汤少爷布置的功课,都怪稻光大早上打扰她。
稻光很冤,刘家小姐做事那么离谱,她敢拖么?
“少夫人,刘小姐来访。”
说曹操,曹操到。
乔毓宁放开纸笔,跑出院子,在稻光说出难听话赶人前,挽着刘芊芊到花园里说话。
自打前回落水以来,这是刘芊芊头次出门。乔毓宁瞧着她气色萎顿,连声问芊芊姐有没有好好养病。刘芊芊笑说不碍,她本来身子就比别人单薄,看起来差,其实挺好的。她来主要是想送东西给金兰妹妹。
“阿宁,看看喜不喜欢?”刘芊芊说着,敞开手中物。
淡色丝巾丈余见方,薄如蝉绢,绣满稚女百态,扑蝴蝶,吹风车,爬树摘桃,副副活灵活现,好似真人要跳出绢画,尤其是居中那副咬菱角戏水图,更是将幼娇憨可爱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纵使挑剔如稻光者,对于头号敌人的这份用心,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更别说乔毓宁了,她一见这绢画就高兴地问绣的是不是阿宁?得了肯定回复,整个人高度兴奋,捧着绢画直转悠,全然忘却原本的念头。
刘芊芊笑拦住义妹,道:“这物还有个用处。”
她巧手将绢画三叠,再用彩色丝络束紧四角封住,便是一个新奇的小灯罩衣,换下燕泥绣的普通山水图,将夜明珠装进新罩子。不同的叠法,光线照出来的图案也不同。
乔毓宁瞧得叹为观止,佩服死刘芊芊的心灵手巧,连问:“芊芊姐,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是不是只管做这东西,晚上都不睡觉?”
刘芊芊淡笑道:“也没费什么心思。”她抚着绢画上的绣图,神态娴雅又怀念,“不过那时候想着妹妹好生辛苦,得以登入汤家族谱,想送点东西恭喜妹妹。只是身无长物,亏得跟母亲学过几年手艺,只这绣活还拿得出手。”
“那不是绣了三个月?”乔毓宁惊叫道,天天熬夜难怪身体不好了,她忙把人扶到一旁休息。
刘芊芊连声推拒,回去休息也一样。
乔毓宁忙说自己送她回厢房,刘芊芊微笑摇头,道:“妹妹请留步。此去一别,我们姐妹不知何日再见——”
“什么什么别,何日再见?”乔毓宁慌慌地不懂,刘芊芊怅然,握着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来,阿宁什么个意思,姐姐不是不清楚。”
乔毓宁现在知道刘芊芊待她心依旧,远超过她所付出,就够了。她羞愧得脸直红,惭愧道:“芊芊姐都是阿宁不对。”
“与阿宁无甚关系,”刘芊芊神情语气越发淡然,“我本命薄,当落拓天涯,能与妹妹相识,令母亲入土为安,过了数月安生日子,已是难得福份,又怎能眷留此处令妹妹为难,破坏妹妹的幸福?”
乔毓宁急得想说话,刘芊芊坚定地摇头,她意已决,不必再说。
花园尽头,惠珠眼红红地拿着个小包袱,里面仅有一身乔毓宁送的旧布裙,别无他物。乔毓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嘴上说要待刘芊芊好,事实上,却一直任由自己人苛刻刘芊芊。
刘芊芊孓然一身,在此地寄居篱下,难道要她向汤家人开口伸手要衣要物吗?
乔毓宁身为汤家妇,都还曾被高贵的汤夫人鄙夷到泥土里,居然将同样的羞辱加诸在关心爱护自己的芊芊姐身上,还要亲手赶走她!
“芊芊姐,不要走,”乔毓宁张开双手拦在前面,“你不要走。”
刘芊芊拿着小包,惊道:“阿宁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别哭了,仔细伤神。”
乔毓宁扒住她腰身,哇哇哭,不让她走。如果刘芊芊一定要走,她也走。这汤府外面华丽内里残酷无比,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难怪芊芊姐呆不下去。她也不要住了,正好汤少爷的伤好转大半,她在不在都一样。她要主动离开,汤夫人说不准更高兴。
“芊芊姐,我们走,阿宁跟你一起走。”乔毓宁想通了,抹了眼角,拽起刘芊芊就走,东西也不用收拾,反正这里也没什么是属于她的东西。
稻光恼火得直跺脚,恨恨地瞪刘芊芊一眼,转头速度搬救兵。
刘芊芊不动,乔毓宁急得跺脚:“快呀,芊芊姐,等相公知道咱们就走不了了。”
“阿宁,姐姐知道阿宁心好,但这种话可不能再说的。若是汤家人当了真,阿宁你没了婆家可怎么办?”刘芊芊劝道。
乔毓宁用力拉她,却拉不动,急得松开她的手到后面推她。刘芊芊踉跄两步,一边收步,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莫忘记姐姐的遭遇,这世道很是艰险,我们弱女子没了依附,如河中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不知明天在何处。”
“芊芊姐,我不怕辛苦,”乔毓宁认为,就是去讨饭也强过呆在汤府。
刘芊芊震惊,问道:“妹妹这话从何说起?”
乔毓宁直接回道:“芊芊姐只要明白,这地方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外头人人争着想挤里面,里面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走出去,却是死都不能够。芊芊姐,快点。”
刘芊芊也没说话,静静的花园里,响起一阵拖地走的声音。
“少夫人,”听到菊香沙哑的声音,乔毓宁抬起头,见她脸色潮红,又惊又急,菊香却不让她先说话,把夹在胳肢窝下面的百宝箱递过去,边咳嗽边说道,“听说您要跟刘姑娘去见世面,婢子来不及给您收拾东西,只带了这个。”
菊香半靠着稻光,喘着热气,两句话说得很是辛苦。乔毓宁接过宝贝箱子,讷讷地让菊香快回去躺着休息。
“没事儿,至少得让婢子送送您。”菊香呼呼喘着粗气,乔毓宁怎么舍得她辛苦,忙说不用送,连使眼色,让稻光快扶菊香回去养伤。
稻光撇过脸,不理会:你都不要做汤家少夫人了,我干嘛还要听你命令?
菊香咳了又咳,她奋力压住咳意,脸色反而变得苍白,她道:“婢子有伤在身,确实不便相送少夫人。婢子在这里谢过少夫人体恤,只是婢子难得碰上少夫人这般好侍候的主子,您能不能赐给婢子点小物件,让婢子留个念想儿。”
乔毓宁马上打开宝箱挑东西,左看草蜢,右看小马车,样样都舍不得。谁让这些东西都是汤少爷亲手做的,别的地方没得买,送给菊香也不合适。而且,她已经明白菊香送这箱子来的意思了。
她捧着箱子站起来,喃喃道让刘芊芊在园子里等等,她先送菊香回房。
回到菊香的大丫环单间,乔毓宁扶着菊香斜躺下来,垂着头,站在那里局促不安,好似在等判决。
菊香没说话,她靠着床沿,不停地喘气。乔毓宁听声音有异,猛然抬起头,见菊香捂着嘴在哭,整个人都慌了。
“菊香,你别哭,你别哭,我知道错了,”乔毓宁急得扒到菊香身上,拿手去抹她的脸。她怎么也想不到菊香训她怎么自己反而哭起来。
菊香哭道,她能不哭吗?好端端的少夫人平日多聪明一个姑娘,却是碰到刘家小姐就犯傻气。稻光好不容易借着机会把人赶远,少夫人又中她奸计把人硬保下来,想到以后家宅不宁,她都要替少夫人哭。
“芊芊姐是有心思,但那也是给你们欺负得太狠了。”乔毓宁辩解道。
菊香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吓得乔毓宁赶紧上前扶,菊香推开她,怒道:“刘小姐用手段,就是被生活所迫,被逼无奈,我们大家都要给予理解同情支持;稻光用手段,就变成十足的坏人了?您以为她是为谁?她一个丫环出身的顶天也就是个姨娘,还能把你这正妻给踩没了?
该防的人您不防,不该防的您当阶级敌人,连惠珠那种破烂户的话您也能去信,稻光再狠胆子再大能当着当着少爷的面去害燕泥淹水?她到底给您吃了什么鬼物?您要鬼迷了心窍似地相信她?
惠珠当初是怎么欺负您的,她本性什么东西您还不够清楚,刘家小姐却跟这种人沆瀣一气,使唤她为自己办事,您还以为她本性不坏只是被生活所迫吗?
咱们院子里的人跟您说了一遍又一遍不要跟她好,那种白眼狼养不熟不值得您滥好心,您就是不听,您既要做圣人,何不干脆把我、稻光、还有少爷统统都送给她,还留着少爷送您的东西做什么!”
菊香拖着伤躯要去扔掉那些变成枯草的小玩意儿,乔毓宁急得整个人扑过去护住宝箱,吼道:“相公不是东西,不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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