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乔毓宁被腻渍的臊热闷醒,她所贴面的地方滚烫似铁烙,她迷迷糊糊睁眼叫菊香,入目是汤少爷染血的单衣,昨晚的事点点入脑,她惊得坐起来,再看汤少爷烧得通红的脸,满床的闷热气,也不知汤少爷烧了多久。
乔毓宁吓得六魂无主,反复叫相公不见汤少爷清醒,跳下床冲出府外找大夫。
不知是串通好的,还是畏于英雄山庄的势力,昆县七家医铺没人愿意出诊。乔毓宁急得在大街上直流泪,有个小子跑过她旁边,留下句话:鬼医。
乔毓宁扭头就跑去找朋友帮忙,青衣药童一听是给汤少爷治病,头摇得跟拨浪鼓。乔毓宁生气地问道:“你先生也听荣佳公主的话?你不是说英雄山庄是走狗,你们不怕的。你根本就是在说大话。”
青衣药童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透露:“我先生有三不医,头条就是不医汤姓人。”
乔毓宁想到连不惧黑白两道势力的鬼医都不肯帮,汤少爷只有死路一条,眼泪涮涮。
青衣药童抓耳挠腮,终究不忍心,把她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问起汤少爷病症。虽然他只是个小学徒,但是,一些基础病症他还是知道怎么下药的。
乔毓宁抽噎一下,回道她昨晚睡觉不小心把汤少爷踹下床,她将人扶回床上时还是好的,谁知一觉醒来,汤少爷就烧上了。
青衣药童忍着笑意,跑回小医铺拿出几瓶药,据说是鬼医所制的特效化瘀消炎药。
乔毓宁也不管这药对不对症,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急奔回府将药嚼碎了喂汤少爷吃下。哭过一场,人倒镇定下来,想起从前,她去药房再煎碗退烧药,又忆着孙太医针灸通脉的手法,给汤少爷扎针。
这么糊弄一通,汤怀谨居然慢慢退了烧,五天后清醒了。
乔毓宁喜极而泣,汤怀谨瞧着瘦脱的小妻子,沉默。乔毓宁急问道:“相公,哪里痛?”
汤怀谨展开微笑,无声摇头。乔毓宁一想,又问道:“相公是不是饿了?阿宁去煮粥。”她奔到厨房,想起自己煮太慢,不若到外头买一份。
府门前,昆县东大街区新里正扬手欲敲门,乔毓宁奇怪,问来意。
新里正道该交份子银了。乔毓宁说没钱,心里恨恨,这些落井下石的坏东西。
来人轻蔑道,还想七叔给你们垫钱?七叔给你们害得乡里都呆不下去,你们没一点表示就算了,居然到现在还在装傻,不知感恩的下作东西,七叔就不该可怜你们,赶紧交钱,不交滚出昆县。
“真地拿不出钱。”乔毓宁咬着唇,说全县本属汤沐恩的店铺,一夜之间改姓贺,汤老爷跟汤少爷算是分家过了,他们拿不出那么多份子银,照人口数,他们家也不该交那么多的份子解。
新里正可不管汤府内家事,他喷气道:“你会没钱?!宅子好几处,金银珠宝随地扔,肥田几百亩几百亩的都有人白送!”
乔毓宁听明白了,生气道:“原来你们看上那块地!我不会给的!”
新里正哼哧,不交份子银?好啊,出族。找县太爷也没用,族规大过天。
见她不说话,新里正以为镇住小丫头片子,抬起手对准金戒呵呵气,拿绸袖子反复搓擦戒面,又拿出正宗的胭脂玉鼻烟壶放在鼻下嗅嗅,摆个黑心大地主派头,慢吞吞问:“什么时候交?”
乔毓宁气哼哼地唬瞪,不想松口。新里正哼笑,吹吹金戒指,叫人去找汤少爷要。乔毓宁发急,直接道:“我应了。”
新里正笑道:“这就好嘛,身为族里一份子,就该为宗族考虑,省得日后没地安身。”
“我有条件。”乔毓宁眦目道,不答应,她就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三榜进士的老爹汤五爷是怎么勾结县官欺压乡里!
新里正怒喝一声你,转而又恨声问什么条件。
乔毓宁说重算她跟汤少爷这户份子银,另外大宗的跟省城那头收去。
新里正踌蹰,现在整个汤氏一族谁敢跟汤老爷叫板,汤五爷也莫能够。
乔毓宁见状把鄙夷还回去:“怎么不喊把我公爹也赶出族?只会欺负女人,要脸不要!”
“嘴巴放干净点!”新里正破口大骂,路人纷纷侧目,新里正难堪,压低声音,“午时县衙。”
乔毓宁心里放松,汤五爷还有所顾忌就好。待人走远,她想起汤少爷还在等,她匆匆跑去饭馆买咸肉粥,又选了两盒易消化的糕点,再赶回府。
汤少爷见她回屋时,目光亮了下。
乔毓宁笑了口,边喂粥边说排队买糕饼的人很多她插队才买到云云的废话。吃完自己那份炒面,乔毓宁去药房煎药,待汤怀谨喝过药,她犹豫地说起族里提前收份子银的事。
汤怀谨知府中存银不足一万五,直接开口让小妻子拿些房契店铺去牙行换银两,再买几个丫环回来。
乔毓宁说好,带着田契,找了家大牙行估价。
吴越牙行说,她的田市值一万二千两,扣除佣金,她可得——乔毓宁没听牙行朝奉再说下去,跑到黑匾的小医铺外,小声叫出自己朋友。
青衣药童听说是去给阿宁壮胆,满口答应。
两人赶到县衙。新里正带来族长肯定的答复,并有保书。阿摩起先不知她要卖田地,一见之下,惊得扔了保书。
“阿宁,你这是卖祖产,要一辈子被人说的!不行,你相公要知道,非把你休出门。我们回去再想办法。”
青衣药童说句他们不卖了,拽起阿宁的手就走。
乔毓宁不动,说不出口汤少爷已被逼到走投无路,青衣药童从她神色里瞧出了些东西,低语,他可以去劫富济贫。乔毓宁道老族长要的就是这九百亩地。他们要做违法事,正好撞到枪口子上,平白连累他先生。
阿摩思前想后,最后不得不承认,除了答应他们,别无他法。他恨恨道:“那也不能贱卖,白便宜了这伙小人。”
新里正耻笑,早知他们要狮子大开口。他道:“没关系,五爷这点棺材本还垫得起。”他施舍般地扔出一沓子银票,总值一万五千三百两。零头白送他们买块肉吃。
阿摩气得眼角充血,恨不能一指甲粉药灭了此人。乔毓宁拦下他,指着地上银票让县衙里公人作证,她的九百亩良田价值一万五千三百两。
县衙众多笑称,有里正作保,还怕甚。
倒是那蒋师爷看着这事热闹,还是帮她记下这笔。
乔毓宁不慌不忙道,她要交族里的份子银,是一万五千两,折合成田亩数,为八百八十三亩,请师爷帮忙折合拆分田契,余下十七亩田她要带回去。
那里正惊急,怒喝道:“汤九家的,说好九百亩田,你怎么不算数!”
乔毓宁冷脸喝斥道:“不要欺人太甚了,肥田市价最低二十两一亩,你压低价非逼我贱卖你一亩十七两,你还想怎么样?你我也算同族人,你如此欺压族人,你还有没有良心?”
旁边衙役起哄笑道:小娘子,你男人要打死你喽。
新里正到底年轻,被形势堵得哑口,不知所措,惶惶不安。乔毓宁也不管他,笑脸拜托师爷拆分田契。老族长得消息赶过来时,大势已定。
阿摩正在跟新里正讨多算的十一两银子。老族长虽然怒火冲天,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大骂里正无情无义滥用权威鱼肉乡里辜负族人信任,又跟小侄媳说误会一场。他不仅如数归还田地,还让家里小子奉上二十两慰问银。
“老夫万万没有想到九弟能做出这种冷血事,儿子虽然残废了那还是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不管不问,迫使媳妇都得卖祖产度日。”汤五爷叹气,很是同情怜悯,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是老夫顾虑不周,侄媳,这点银子是族里公中出的,别难为情,收下。你们小两口子现在也算孤寡老幼,不能生产,族里人理当照顾,日子再苦再难,也不能卖祖产啊。你放心,有老夫一口饭吃,必有你们两口子一份。”
汤五爷说着还抹抹眼角,跟县衙里人唏吁,想当年汤九家小子何等意气富贵滔天风采直逼王侯,现如今落得这般苦田地,真是可怜可怜。
“是啊,我小姑娘家家这样可怜,饭吃不着,好衣也没得穿,还要被有钱的族人欺凌,天底下哪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乔毓宁抹着眼角,嚎得比汤五爷伤心多了。
汤五爷哪能跟小姑娘一样真哭,恼羞成怒,喝止道:“侄媳妇,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阿摩站到朋友前头,骂道,“欺负一个姑娘,你这老匹夫也好意思,有本事跟贺九公叫板去。我劝你积点德,早点把自己儿子、孙子、孙媳妇赎出来!”
不管汤五爷难看的脸色多解气,乔毓宁匆忙拉了友人走,吵架归吵架,怎能揭人疮疤。
阿摩喷气道:“阿宁你太心软了。”要照他性子,必一包蝎子粉让那老骨头好好品尝下可怜是什么滋味。
“好嘛好嘛,我知道你帮我出气啦。”乔毓宁换话题道,“阿摩别气了,陪我去买几个能做农活的仆人。”
“这个啊,原大哥有门路。咱们找他去。”
乔毓宁摇头,阿摩眼珠儿一转,前面带路,到了一家牌子小的袁记牙行。
老掌柜没欺生,听完小主顾的要求,建议她买三个农工,一个有专长的花匠,由这个花匠指挥农工做活,这样比纯买花匠要省钱也更合理。
乔毓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付下定金。老掌柜说,五天后,把人送上门,让她留地址。乔毓宁想起田地离汤府甚远,她要照汤少爷也顾不上,干脆又掏钱买了个花田管事。
这管事是现成的,一个中年男管,曾在外省定远侯杨家的园林效力,前些年遭洪灾流落昆县,伤了手,被定远侯府人所弃,他也算得了自由身,平时打些零工,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家里孩子大了等他养家,也就不计较什么身份体面,只要工钱合适,他愿意签十年长约。
老掌柜说这人老婆孩子都在昆县,不怕他搞花花肠子,本事是有的,定远侯杨家园林那是业内闻名,都是这男管一手打理的,若非定远侯府内部矛盾,这好人手也不能落到外头。
乔毓宁犹豫,她只想找个能管人管事的,这种有什么定远侯背景的高管,她还不想要。
“汤少夫人且住,”牙行后厢窗帘一掀,出来个有气度的中年人据自荐就是在讨论中的花田管事,“花某可助少夫人保住田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