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胤禛和胤祥骑马送我们到官道。性音、墨香赶车,我、文觉与雪雁坐在车里。
文觉年岁已大,皱纹满面,白胡须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颤动。他闭目坐在我侧面,像尊入了定的老佛,始终一个字都没说。雪雁搀着我的胳臂,粉绢手帕拈在手中,随时准备为我擦泪。
弘晖的命运,我早已知道。只是离京时好生生的一个孩子,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还是不由不让人心肝俱碎。母子六年,这个小小的胸怀总是愿意无私接纳我。无数个胤禛不在的雨夜,无数个猜疑孤独的时候,我倚在他的怀里,汲取与我血脉至亲的孩子给我的温暖,正如他也需要额娘的帮助融入这个世界。
孩子是我的一部分。
没有他,我的生命将会残缺。
而且这残缺,要伴随我今后整整三十年!
雪雁无声把手帕递在我眼前,我接起揩了揩泪,忽想起去年文觉看到弘晖时异样的神色。难道这和尚,早看出了弘晖性命不长?
察觉到我的注视,文觉缓缓睁开眼。眼珠带着老年人的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和尚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您早就知道了?”我的声音又有哽咽,“怎么看出来的?”
他闭了下眼,低着嗓子道:“和尚相面看人无数,大爷的命相,不是长命之人。不过,好歹都还该再有几年,绝不是六岁。”
六岁。
这倒提醒我了。
我擦干泪,头不自觉转向车外墨香。弘晖不可能过不了康熙四十二年的夏天,这其中绝对出了岔子。难道是李蕙仙搞得鬼?她老实好几年了,给我发这样一封信骗我回去有什么好处?况且,她若想害弘晖,把我叫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文觉见我怔忪,闭眼又欲睡去。雪雁推他道:“大师别睡了。天快黑了,我们该找地方落脚了!”
文觉眼角纹路深了一深,道:“和尚不是睡觉,是在等一件事情。”
“等一件事?大师等什么?”
他疏懒靠在车壁,声音很飘渺也很高深:“说不得。也许是,也许不是,且等着。”
雪雁还想问,我轻拍了拍她的手,任由文觉而去。
两个和尚来贝勒府已有半年,暗地里为我们做了许多事情。性音功夫高强,别人听不到的话、拿不到的东西,都能不露痕迹轻易窃取。他心思简单,容易控制,即使是胤禛那样刻板掺不得沙子的个性,也愿意容他。文觉与性音恰好相反,浮生倦懒,音稀语少,说话从来只说一半。虽然恼人,可用心琢磨,总是在理的。
他若说要等一件事,也许,就真的有一件事,要靠我们放长线,才钓得起鱼。
夜间,马车停在一座小城郊外的酒肆。
酒肆不大,临街两层,带着小院。关城门后,酒肆里只剩下我们一行人了。小二满脸堆笑领我们上二楼,雪雁与我同住上房,性音单睡在我们隔壁,文觉和墨香合住性音隔壁。
三月初的夜,已经不冷。用过东西填了填饿了一天的肚子,想到弘晖此次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也安定了些,推开窗子倚在窗棂看深蓝色的天。
身处荒郊,四周一片漆黑。细细的娥眉月半悬天际,分外鲜明。小河淌水,铮琮叮当。春风拂面,蒲苇生香。
雪雁铺好被子,轻叫了我一声。我没答话,她又走来,关上窗子劝道:“小姐劳累一天,该歇了。”
我顺从走到床边,和衣睡在里面,雪雁帮我擦过脸后,睡到我身边。
夜很静,不一会儿,睡意深沉,身子懒懒的软在床上,意识逐渐浅淡。
许久。
腮边寒丝丝的凉意惊醒了我。
屋里没点烛火,我尝试睁了睁眼,眼皮很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不知何时起,屋里竟充满了奇异的香味。
“雁……”
我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种感觉就像鬼压床,脑子明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身体却就是不听使唤。
凉意更重,感受到疼,定睛一看,竟是一把白亮的匕首。顺着匕首上望,是一双得意洋洋盯着我的凤眼。
修长苗条的身形,紧紧裹在夜行衣里,脸庞被蒙住,只有这双迷人的眼,带着嗜血的残,直视我的疑问。
身旁睡得很死的雪雁动了动,咳嗽一声。这声咳不大,却像个信号,门霎时推开。
“他奶奶的!”
性音冲进房间,一记老拳就挥向黑衣人。
黑衣人一个弯身,躲过性音的拳头,甩手扔出飞刀。
性音两指夹住刀柄,反手又扔回去,划破黑衣人遮面的黑布。
蒙面布瞬时滑落,黑衣人急忙把脸遮住,翻身从窗子跳了下去。
新涌入的大量空气让我清醒了些,眼皮也不再那么重,当看到黑衣人惊鸿一现的真面目时,心狠狠地惊了一惊。
“墨香?怎么会是墨香?!”
性音没有追敌,一手背过我,一手夹住雪雁,把我们带到中间房里。
这里门窗俱敞,香味比那边淡很多,人也精神许多。雪雁闭眼又咳了咳,我忙给她喂水。性音神情严肃,迅速走到隔壁房里,把被绳子绑着的昏迷不醒的文觉也背进来。
文觉的情况比我们都严重。他的头垂在胸口,在空气新鲜的屋子里没有丝毫清醒的征兆。性音翻开他的眼皮,几乎全是眼白,看不到眼黑了。
我尝试给他灌水。水被紧咬的牙关逼回来,淅淅沥沥落在衣上。
“怎么办?”
性音紧皱眉头,语气干涩:“没办法,管不了他了。逃命要紧。”
“那文觉?”我无法把他孤零零丢在荒野。
性音把文觉抱在床榻平稳放着,神色已然凝重:“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不行!”
生死未卜,不能把人这样丢下。
“福晋……”
性音重重叫了我一声,表情虽还淡漠,但那噬骨的伤已经全然体现。
是啊,文觉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要说不忍,要说不舍,性音都比我强过百倍。若没有我在,性音一定会拼了命把文觉带走,可是我在这儿,腹中的孩子在这儿,性音别无选择。
我体会到性音这一声的含义,无奈也只能点头:“走吧。等我们抓到了墨香,一定用他来祭文觉!”
性音背起我,看也不看文觉就从房里走出去,雪雁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一旁。
“哟,客官,怎么就……”守夜的小二憨厚笑着,却被性音随手飞出的小刀插中脖子。一股血猛地从刀尖涌出,小二眼珠瞪了瞪,连呼号都来不及就后倒在地上。
昏暗灯光的下性音面如修罗,手起刀落把满客栈的人都灭口在了睡梦之中,仓冷冰凉的脸上,没有半分怜悯。
雪雁一连倒抽好几口凉气,紧跟在我身后踉踉跄跄爬上马车。
黑暗中,马车的速度极快,也颠簸得更加厉害。雪雁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心有余悸颤颤地问:“小姐,客栈里那些人与我们无冤无仇,大师为何要杀死他们?”
经历这晚,我已变得有些麻木,没有感情地道:“墨香那伙人设计了这个骗局,在客栈失手后他们一定不会轻易罢休。现在文觉死了,客栈里要是还有活口,官府追问起来,贝勒府便脱不了干系。我们的行踪,也有可能暴露……”
“可是,小姐……”
“不要问了,雁子。这都是被逼的,谁也没办法……”
我止住她,闭眼靠在颠簸的马车上,头疼欲裂。
事到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在追杀我们。弘晖病重只是他们精心设的一个局,蕙仙的信、墨香的出现,都是为了把我从南巡队伍中支开。再联想去年那一箭,伤的虽是胤禛,但他却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之所以没想到这层,是因为我这十年安分守己没与任何人结仇,谁都没有理由要置我于死地。可是今晚墨香抵在我脸上的刀让我突然明白:有一个局,早就不知不觉把我拉扯了进去。
而李蕙仙的信,则说明此时的贝勒府,已经被人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