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元宵就到了。

京城连日的积雪在这一日化得干干净净，中午时候竟露出半个太阳。胤禛陪慕凌风等人在枫叶亭用饭，我和雪雁在花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眼皮越来越耷。

未几，门帘一动，雨媛来了。

她比胤祥小两岁，今年刚满十七，身穿水红袄裙，脚踩鹿皮靴，冲我做福。我有些发困，叫她起来后窝在太师椅里，险些又要睡过去。雨媛来过好几次，与我极为随便，也不招呼就在花厅里东翻翻西找找，端出胤禛的围棋要和我下。我懒懒睁眼，半是玩笑半是推辞道：“嫂嫂棋艺不精，不和‘棋王’家的媳妇斗。”

“嫂嫂说谁是棋王？”她把棋盘放在炕桌，从太师椅里拉我。

我走去坐到炕上，答：“自然是你家十三爷，难道还会是我家四爷？”

雨媛把黑棋分给我，笑道：“咱们家十三充其量叫‘棋阿哥’，叫他‘棋王’还不知要得瑟成什么样，只怕鼻子都要长到天上去了！”

我也笑：“和我们家爷比，十三弟的技艺是可称王了。你没见四爷，一手烂棋，还不准人赢他。上回我一让再让，不小心赢了他半子，他竟把棋盘一拍，说我耍赖！所以这棋，我再不肯和他下了，什么时候下出一场人命官司来还未可知。”

雨媛笑得一脸通红，“四哥面上一本正经老气横秋，想不到暗地还是这脾气，真是……”

“咳咳！”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胤祥的咳嗽声，雨媛俏皮地咬住自己的舌头，雪雁忙抬手撩帘。

胤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花厅外面，我们方才的话必然都被他听了干净。跟在后面的慕凌风对我暗示地挑挑眉毛，我只好压压嘴唇，穿鞋起身问安。雨媛不熟悉胤禛做派，见他脸色不霁，吓得不轻，含糊请安后就一直躲在胤祥身边，半个字不肯再说。

奉茶的时候胤禛看了我一眼，仿佛是怪我外扬了家丑，我无所谓一笑，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般又定了我一定，才道：“祥弟说今天晚上街上有花灯……”

扭扭捏捏，原来是要请我出门逛街。说来可怜，这十二年若不是沾胤祥的光，我竟没上过几次街。在乌喇那拉家当小姐的时候成日圈在家里去哪儿都跟着一大群丫鬟老婆子，当了四福晋后更不自由，不是宫里就是府里，宫女丫鬟从没离过我身边十步的距离，雪雁更是形影不离，走哪跟哪。今天不仅可以逛街，连雪雁也不跟来，真可谓头一件稀奇事。

大街上挂满各色彩灯，高楼酒肆里挤满了赏灯的官人小姐，指着路中行人车马窃窃私语，咯咯直笑。刚拐过一个街口，就遇见便衣出来的十和十四。

四人喜气洋洋与胤祥雨媛厮见了，见到走在后面的胤禛和我又欲过来请安，胤禛随和道：“弟兄们出来玩，用不着这些虚礼，免了罢。”

虽未行大礼，胤禩还是对我们一人一揖，分别叫“四哥”和“四嫂”。胤祯兴致高昂，道：“好不容易咱兄弟们聚得差不多了，也别干站着，赶紧寻个干净雅致又好赏灯的地方高乐去！”

胤锇第一个响应：“这主意好，前面不远就是醉仙楼，临街有个位置常年为我和老九留着，赏灯喝酒都绝佳。老十三，今儿没洞房，十哥可不打算对你手下留情了，一定要不醉不归！”

上回几人在胤祥府里个个喝得烂醉如泥，把我和胤禛累得够呛，今天到了外面还要喝，胤禛脸色一凛有些不悦，雨媛却抢在前面道：“十哥，这回不行！喝酒伤身，要再合起手来灌我们爷，当心我不客气！”

她瞪圆眼睛，把胤锇唬得一愣，左右看看胤禟胤祯，道：“这媳妇厉害，咱以后再不敢叫十三喝酒了！”说着对胤祥促狭地挤了挤眉毛，胤祥不恼不臊，指着雨媛道：“你们可看好，我是拼命十三郎，她是拼命十三嫂，谁敢动十三郎，十三嫂第一个跟他急。”

雨媛得意“哼”了一声，胤祯接茬道：“你们还真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一家人，十四弟景仰景仰！”

几人一来二往的打趣看得胤禛也笑了：“得，一大群人挤在中间该挡别人的路了。十弟，快领我们过去！”

兄弟几人一路嬉笑着上了醉仙楼。我和雨媛拣着靠窗的位置赏灯，他们要了张席面吃酒说话。楼下流光溢彩灯影闪烁，头上皓月一捧清影千里，雨媛和我趴在窗棂，津津有味地看着舞龙舞狮队表演。正看得入神，屋里多了个女人声音。

“八爷？”高高的花盆底绣鞋稳稳踩着楼梯上来，八福晋人未露面声先到。高高的把子头上镶金带玉，白狐毛斗篷里彩绣辉煌，微张樱唇似笑非笑盯着八阿哥。胤禩背对我们，急从座位上站起，道：“多早晚了，怎么还巴巴的自己跑了来？”

她将鹿皮手筒交给身旁丫鬟，向在座的胤禛福了福，道：“蘅儿家里觉着无聊，也出门逛逛。刚巧经过醉仙楼，掌柜说爷们儿都在上面，就上来了。”她一笑，绚烂夺目，胤禩却淡淡坐下来，说：“四嫂和十三家媳妇也在，你过去陪她们吧。”

蘅儿又是乖巧一福，朝我们走来。她比以前气度许多，全身上下雍容华贵，比太子妃差不得多少。雨媛的气顿时矮了半截子下来，恭敬给八嫂问安。蘅儿略摆摆手，坐在雨媛方才坐过的位子上，只冲我一笑。我也淡笑了，把雨媛招到身边坐下。

兄弟们分别后，胤禛和我并肩而行，高福儿尾随着跟在后面。

街上人空灯亮，他握着我的手道：“老八媳妇近来越来越没规矩，见着嫂子都不知请安。”

我不由想起宗室福晋们口中的传言，猜胤禩面上风光，里头必受了蘅儿许多欺负，又想起他那日对我说过的话，便叹道：“可不是。听说她现在是京里出了名的妒妇，把老八管束得死死的，回回进宫，眼里只有宜妃没有良妃。良妃受了她好些委屈，不敢对胤禩说，背后抹眼泪人前装笑脸的，不敢说这个媳妇半句歹话……指婚的情景还在眼前，谁知现在变成这样。”

“像她如此做人，以后只怕有亏要吃。”胤禛冷冷结论，我心照不宣没有答言，走进府门后若无其事问：“爷今夜去哪里歇息？”

“先去家庙一趟，性音挑了几个粘杆处的人，叫我去看看。待会儿还有个叫戴铎的人要来。”

“戴铎？”又是一个有名的谋士。我重复一句，看着他黑晶晶的眼笑了。

回万福阁前，想起离府时雪雁说过身子不爽，这会儿不知怎样，需不需要请医用药。走了两步便从廊子转身，决定折到厢房去瞧瞧她。

屋里黑灯瞎火的，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我觉着奇怪，又到隔壁敲门。门一下就开了，绾玉走出来：“福晋有甚事？”

“你们雪姑娘呢？”

“雪姑娘在屋里睡觉，”她利索回答，走去帮我敲雪雁的门，门依旧没有动静。“不对呀，奴婢伺候了姑娘睡下才回去歇息的，难道是姑娘睡得沉了？”

“雁子从小养成的习惯，怎么可能敲了这么多声门都听不见？”我退后一步，用力踢了一脚门，却发现门并没上锁，雪雁出去了。

这么晚，她能去哪里？绾玉怕我迁怒，忙说“奴婢去找”。我却道了声“不用了”。雪雁今日说自己生病的时候有些反常，这一出估摸着早就计划好了，她自己不出来，找也白找。琢磨着，我自个儿慢慢踱回了万福阁。

万福阁里空点着灯，外室的值夜丫鬟撑在桌上瞌睡，推开内室的门，见到房中一个黑影。

“雪雁？”我问。

“小姐……”她的声音都哑了，一头扑到我的怀里。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傻丫头，有话怎么不对小姐直说，是有人欺负你了么？”

雪雁摇摇头，把我抱得更紧。

“那是怎么了，受谁的委屈了？”

她颤抖着又摇头，我便把她安置在凳子上坐着，揭开琉璃灯罩点亮桌上烛灯。借着灯光，才发现雪雁很是憔悴，苍白着小脸也许真是病了，源源不止的泪，更让人心疼。

“奴婢今年二十五了……”她欲言又止抬头看我，我盯着她，忽然感觉一道霹雳闪过。

康熙四十四年！雁子二十五，该离开我了。一直以来跟着我的这个小尾巴快要没了，可我居然糊涂得，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二十五，在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是芳龄是年少，在这里却是名副其实的“剩女”。如果没有主子牵线搭桥凑成好婚姻，这个年纪的姑娘是绝不可能有其他的好出路的。大阿哥府，三阿哥府，五阿哥府都出来过这样的丫鬟，那些没有被提前安排出路的姑娘后来要么沦为有钱人家的小妾，要么嫁了乡下老光棍，甚至还有人做了妓.女。

我捉住她的手，有些怅然却很坚定：“放心，小姐不会亏待你的，你看中了谁，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让他娶你。”

雪雁长眉一蹙，又滚下一滴泪：“雁子已经问过他了，他不肯……”

“谁？”

“先生。”她的头垂得很低，声音也极弱。

“你说慕先生？”她点点头，我的心猛然一松，却瞬间缩得很紧，“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肯？”

雪雁摇头：“雁子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我讶异反问，想不出慕凌风有任何理由不要我的雁子。雁子温柔贤惠，漂亮体贴，娶了她，两个人都可以留在府里，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居然不愿意？

雁子自顾摇头，我又追问，好久雁子才哭道：“他说为了小姐……”

为了我？

慕凌风，你疯了么？！我腾地站起，踢翻凳子转身就往枫叶亭去：“混账，他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小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