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中秋。
一滴沁凉的水落在额角。
明月遁影,雨薄风轻,康熙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的云笼盖天际,方才还浩然皎然的圆月早不见踪迹,李德全、邢年急命宫女、太监收拾物什,贤德的皇太子踏上丹犀劝皇上、太后起驾回宫。
康熙回过神看胤礽一眼,又一次看向倔强傲骨的胤锇、陪跪求情的胤禟胤祯,焦坐不语的胤禩,以及两眼涨红的胤祥。
雨越下越大,胤祥也跪下来,哽着声音道:“儿子知错了,皇阿玛切勿为胤祥伤了身子,快奉皇祖母回宫将息罢。”
又一个跪在地上。
康熙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李德全:“扶皇额娘回慈仁宫,其余人来乾清宫。”
蒙古太后绷脸摇头,十分严厉地说了康熙几句,康熙只好点头,示意胤礽扶皇太后。雨媛担忧地看着帘外的纷乱,与完颜若兮一人搀起德妃一手,跟随帝驾移步乾清宫。
八月十五夜,原本是高高兴兴的中秋家宴。祖孙四代、妃嫔福晋都盛装打扮聚在千秋亭陪年岁越迈的皇太后赏月,胤锇却借着酒劲和胤祥掐起架,谁也不让谁,牵扯几方为难。
为的还是户部之事。
胤锇额娘温僖贵妃是孝昭皇后的亲妹妹,皇子中除了太子属他身份最尊。贵妃在胤锇十岁上的年纪去了,康熙对她留下的这个独子多有偏袒,偶有小错也包庇了,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皇室家宴,人人都到了,唯有老十姗姗来迟。
他体型微胖,一摇一摆走进御花园的样子非常可爱。
康熙本有怒气,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佯嗔道:“干什么去了,来这么晚?罚酒三大海,方能入座!”
胤锇爽快地喝完太监呈上来的三海酒,擦擦嘴,唱戏般道:“不瞒皇阿玛,儿子早打算过来的,不巧刚出府就遇见人催账。那两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都是凶神恶煞雁过拔毛的主,见钱就眼开,见人就讨钱。儿子实在没钱,求他们宽限几日,他们却说上面催得急,非今天要不可。儿子又说,今儿中秋,急着进宫陪皇上太后过节,明日,明日一定还。他们却说,任你是天皇玉帝还是阎王老儿,这钱都得还,不还就抄家。儿子想,这不成啊,家里还有皇阿玛赏给贵妃的如意屏风呢,他们当了儿子都成,这件宝贝可千万不能落在别人手上去,便只得命人把屋里其他的东西都当了精光,塞了他们的牙缝。不然,今儿这个宫,儿子还真进不成!”
康熙越听脸色越紧,胤锇抹抹泪,走到胤禛、胤祥一桌:“咱兄弟几人,个个家里都养了百十号人,谁不找户部打打秋风,捱过那青黄不接的时候?十几个兄弟里面就四哥、十三哥没欠银子,您们行行好,借兄弟点银子,让兄弟回去给侄儿们置两套冬衣?”
胤祥神情骤变,被胤禛拖没拖住,腾地站起诘道:“十哥的话胤祥没听明白。什么叫凶神恶煞,什么叫雁过拔毛?您自己来晚了,怎么扯到我和四哥身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户部欠款的几个大项都说了出来。首为大阿哥、太子,再为九阿哥、十阿哥,就连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也没有脱得了干系的。
康熙喝了几声都没喝住他们兄弟,胤锇话越说越不好听,竟把敏妃也扯了进去。
胤祥眼睛顿时红了,胤禛便出头为胤祥说话,胤禟、胤祯也不示弱,针锋相对。太子、胤禩急忙劝架,两面都想做好人,两面都没做成,只能坐回座位干叹气。
康熙脸色愈来越阴,李德全也细着嗓子提醒着叫了声“阿哥们。”
胤禛最先反应,拉了胤祥衣袖道:“大过节的,皇祖母和皇阿玛还在,兄弟们且罢了,有事咱们户部说去。”
“四哥少在这儿装好人,”胤锇立道,“你若还念皇阿玛皇祖母,还念兄弟的情分,就不该那样办事!朝廷上上下下,被你们闹得鸡飞狗跳,皇阿玛一世仁德的名声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胤禛闭目没说话,胤祥驳道:“兄弟们一口一个朝廷,一口一个安定,你们扪心想想,户部的银子是要做什么的?户部存银比账上少了一半还多,万一朝廷要钱拿不出来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四哥说过,挪朝廷的钱就是扒百姓的皮,宽限那起子借钱吃喝嫖赌修花园的昏官,我拼命十三郎做不来这样的好人!话我搁这儿了,只要我十三还管着户部,就是他们死了,钱也必须还上!”
“老十三……”太子坐着又唤,道,“罢了罢了,兄弟们一场,看在二哥的面子,一人且退一步。”
门下之人欠款最多的大阿哥也帮腔道:“对啊,十三弟。户部事情自有二弟掌总,话也别说绝了,一家人和气为贵。”
胤禛按了按胤祥的肩头,胤祥由怒转悲,向康熙道:“儿子知道这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兄弟大臣如今没有不怨我和四哥的。儿子个性痴,只知道做事,不懂得人情世故,得罪了人,做得不周也是有的。儿子也不记恨。唯有一点,儿子额娘走了都快十年了,今天把她白白牵扯进来,实在不安,求皇阿玛还我额娘个说法,也让她地下能够安息!”
于此,康熙便命胤锇跪了下来。胤祯义气重,也随着跪在地上,怄得德妃和若兮连连摇头。
我暗暗捏住雨媛的手,要她别在妃嫔眼前跟着胤祥哭,捏了好久,她才勉强止住哭,担忧地等候康熙的处置。
令人惊讶的是,康熙一直发呆。他一个一个扫过或站或坐或跪的儿子们,脸上一会儿忧一会儿喜,一会儿平一会儿恼,连什么时候变天都不知晓。
我的目光,随着康熙目光的转动而转动,最后停在这个五十四岁老人的脸上,一动不动。
第一次这样看皇阿玛是他四十岁的时候,金钟一般的声音,执掌乾坤的抖擞,为我指婚。
他眼中的仁爱宽厚十几年不变,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从精力充沛的中年引入力不从心的老年。
眼珠带着微微的老人黄,动作缓缓跟不上心思巧变,心窍几转,眼睛却迟钝了。
虽然牢牢盯着年已三十三的太子,心,却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宫巷湿答答,一行人跟着康熙往乾清宫走。他牵着六岁的胤祄走在最前,略微佝偻的背影有了些安心的味道。
九个大有志气的儿子,九份各自迥异的心思,对于英明一世熟读诗书的康熙皇帝,也许只有与不谙世事的幼子携手时,才称天伦。
胤褆、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锇、胤祥、胤祯被康熙单独叫进东暖阁,其余人随太后守在昭仁殿。
进门时,和嫔很是防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也做了福。佟贵妃搀太后坐在首座,将事情用满语讲给了太后听。
虽然听不懂全部的满语,我却料到佟贵妃的话必是偏向我们的。
她的姐姐孝懿皇后崩于康熙二十八年,生前并未与她同侍康熙,但胤禛是孝懿皇后养子的事情举宫皆知。无论公事还是私情,佟贵妃都没理由为与她毫无瓜葛的十阿哥说好话。
忖量间,佟贵妃的目光看向我,我急忙垂首万福。
三代皇后的妹妹,只有佟贵妃还活着。她入宫十几年膝下无出,渐渐的就深居简出起来,除了对太后晨昏定省,素日并不出门,嫔妃们的聚会更少参加。每逢玩乐,宜妃、惠妃、荣妃争相东道,位尊的贵妃、德妃反而谦和忍让极少出头。
宫中十几年,我也略瞧出了些门道。凡厉害的,都是能忍的。凡认为自己了不起的,到最后,什么都成不了。
算计了几十年的惠妃、宜妃,就是这样的例子。良妃、佟贵妃则恰恰相反,在康熙三十九年喜获荣升。
同是谦和温顺之人,良妃有子,佟贵妃却有疼她的好太后。
后宫中,干政的是蠢女人,影响皇帝的才是聪明女人——尤其是借别人的口与手来左右皇帝的女人。
看来,佟家除了迟迟没有出现的隆科多,还有一位深谋远虑的贵妃,早早的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