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估计自己睡了多久，却能肯定，这一睡绝对不会是一日两日。

房里挂满符咒，床上方悬下一条巨大的经幢，绣满让我头疼的《金刚经》。

微微灯光下，胤禛撑着头在桌上瞌睡。

要去承德的，怎么还在万福阁？

“胤禛？”太久没用嗓子，声音嘶嘶的，弱弱的，很难发出声音。

门外树枝扫了一扫窗子，发出“簌簌”声，胤禛“嗯”着，头从手心一垂，骤然惊醒。他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回过头见我已从床上坐起。

“雪雁呢，怎么不叫她来屋里伺候？”

他端着蜡烛走到床边，把床头的灯都点燃。熬过太多夜嘴唇有些发白，深凹的眼窝里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熟练地从床头柜子里拿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撩开衣服就给我的手和胸上药，边揉边道：“她阴气重，镇不住爷的福晋。”

他一脸严肃，嘴角却微微翘起。我知他见我醒来心里高兴，就搂着他的脖子玩笑道：“难怪我这么多天一个有意思的梦都没梦到，原来是被你的冷脸吓跑了！”

他把药罐放回抽屉，板起脸道：“爷连着十几日在这里没日没夜帮你赶妖魔鬼怪，你不感谢我倒先惦记起那些没意思的梦，可知你的良心长到哪里去了！”

我不服气，松开他的脖子道：“你自己顶没趣，怎的冤枉别人的梦没意思？”

他说：“你这个傻丫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做梦没有不讲梦话的。爷听了你十几年的梦话，扪心自问，的确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次都没把爷逗笑。”

“呵，你有本事哪次说个梦话把我逗笑试试，”我道，“我也听你磨牙十几年了，晚上不是骂人就是生气，也不知道上辈子我欠了你什么，白日见你冷面冷心地扫兴，晚上睡觉还得听你冷言冷语不得安宁。跟你开个玩笑便蹬鼻子上脸，真真一点趣没有！”

胤禛顿了一顿，攒了一肚子话又要反驳，忽听见窗外雪雁的笑声：“一听见爷连珠炮似的讲话，雁子就知道小姐醒了。请爷和小姐的示下，厨房的燕窝粥炖好了，雁子方不方便端进来？”

她问我们，自己却笑得欢，自言自语道：“雁子觉着二位还是先吃点东西的好……吃饱了，爷和小姐才有精神接着斗嘴，雁子在外面也听着，好给您们评出个高下！”

嫁了人可真不同，连她也会变着法子揶揄我和胤禛了。

我看了看胤禛，决定先转移作战目标，道：“雪姑娘如此伶牙俐齿，我们哪敢班门弄斧。您快些把粥端进来，不然拣起这个话头非得把咱们都羞死了！”

雪雁梳着小两把头，将粥布到桌上道：“小姐也甭拐着弯儿嗔雁子，您睡了那么多日子，单准爷高兴就不准雁子跟着也高兴高兴？”

我被胤禛扶到桌上，接嘴道：“竟是你们高兴都是嘴巴上和我过不去，可真天下奇谈了。”雪雁道：“雁子得说句公平话，那话明明是您先挑起的，怎么能怨爷？”

“得，你们两个一鼻孔出气了！”

我嘟嘟嘴，接过雪雁递的勺子，问：“这一觉睡得可沉，那日到底怎么回事，屋里这些劳什子都是用来辟邪的么？”

雪雁在屋里，根本轮不到胤禛说话。她快言快语道：“可不是。小姐那日的伤是不干净的东西咬的，萨满婆说必是有人也在做法，专门安排那东西故意害您。好在她以前对付过这种事，在万福阁里做了整整七天法，把府里邪祟都赶跑了，又让爷守在您身边，到今天正好半个月。”

“阿弥陀佛，咱四爷果真是好钟馗！”

胤禛一直不做声，听我骂他丑，忍不住用筷子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朝他吐舌头，他哼地笑了：“这一晕，竟从大人变回孩子，连人之好歹都不分，逮谁就是一场嘴仗。”

我看着他笑，心里更是开心，加上儿子的事憋了许久，便敛了谑色道：“我那日过去，找到晖儿，跟他说了许多话，他说他……”

胤禛止住我。

“怎么了？”我不知萨满婆后来又交代过什么。

胤禛道：“儿子托梦的话可以说，通灵的话绝对不能说，不然他在下面得受罚。”

怎么还有这茬儿，我愣在原地，胤禛咬咬嘴唇，也很想知道孩子的情况，停了半晌后问：“是好事吗？”

我点头。

他挪开目光，拣起桌上的筷子对着火光发起呆来。

雪亮的光映在胤禛脸上，深目长鼻，一半暗影，一半白亮，看不出悲喜。雪雁侍候在边上没说话，我看着他，手轻轻搭在他遒劲的手背。

从今以后，只有我一人知道孩子身在何方，而他的父亲，将被永远蒙在鼓里……

下过一场透雨，天气有些清冷。

秋雨裹着野草和泥土的气息，胤禛、福儿骑马在前，雪雁、绾玉陪我坐一车，弘昀、弘时、洁明和蕊蕊坐另一车，一行人，向承德急赶。

狮子园里正主儿来了，忙得不亦乐乎。胤禛和我连饭都顾不上吃，分别换上贝勒、福晋朝服打算去烟波致爽斋请安，才出门就遇见胤祥和雨媛。

比约定的到达时间晚了许多，胤禛虽上过请安折，还是担心康熙挂念，没等胤祥唠叨两句就打断，要他留在狮子园等我们回来后再说话。胤祥听说我们要去康熙行宫，便道：“省得了，我和雨媛随你们过去，路上也好说说最近的稀罕事。”

两个男人走在前面，我和雨媛跟在后面。

他们五月就随着皇上北上，大阿哥、太子、十八阿哥等人都扈从在列，也见闻了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离京前太子被参的一本皇上本就没消气，这段日子他又不知中了什么邪，殴打侍卫、私罚宫人，对十八阿哥更是嫌憎，把胤祄养母和嫔气得够呛，少不得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太子的不是。

胤祥说着，从胤禛身旁退后两步，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前些年四嫂说的和嫔和二哥的事情，祥弟这回留心注意，估计四嫂是想左了。她这次一个好脸色都没给过二哥，对皇阿玛私下说的话也没一句是向着他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有四嫂说的那种关系。”

我早料到会是这样，不过我想栽赃的事也没有做不成的，便无所谓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好事，没有自然更好。不过四嫂有件事觉得费解，祥弟可否帮我解解惑？”

“您且说！”他倒爽朗。

“就是，”我睨了睨胤祥神色，“和嫔和皇阿玛的枕边风，怎么被你听去了？”

胤祥的脸先是白，马上又红了，急嚷道：“我说那事，您扯这事，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啥？”

“哟，急了！该不是躲到皇阿玛床下偷听了？”

雨媛捂着嘴一笑，扯我的袖子道：“嫂嫂别逗咱们爷了。这事他也是无辜刚巧碰上，已经被我骂了顿好的，您且饶饶他，不然他又得一天不自在。”

“好，看在小妯娌的面子，饶了祥弟。”我说着挽起雨媛的胳膊，和她依旧走在后面。

胤祥耸耸肩，加快脚步去追胤禛，却见胤禛递给他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眼神，心中一急，脸又涨成猪肝色：“四哥，您又想到哪里去了！”

胤禛眼神依旧奇怪，没有答话，胤祥炸雷般跳脚道：“可服了你们两口子，人家跟你们讲正事，心思老往那些有的没的地方放！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其实也没甚大事，被我撞见了也不能全怪我，谁叫他们要在那个地方，”他倏尔停下，“那……”

胤禛不哼不哈问：“什么？”

胤祥翻翻白眼：“那个！”

他说“人家”时我就笑了，听到“那个”更笑得不行，拽着雨媛笑成一团。

雨媛一脸飞红，故意瞥了胤祥一眼，胤祥自觉失言，眉毛蹙成两只大黑蚕，冷冷扫过我们，看向胤禛。

胤禛本笑着，见他看就咳嗽着掩饰过去。胤祥更气：“想笑就笑，用不着这样。”

“爷怕羞着某个人家。”

一个“人家”，两种味道。

我和雨媛笑得愈发猖狂，胤祥脸皮顿时一僵，不认识般看着嘴里吐刀子的四哥，跺跺脚直直就往烟波致爽斋走。

胤禛微微一笑，在宫门前细细地整了整袍摆，也带我们走进康熙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