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狮子园,没有去烟波致爽斋,马停在和嫔院子门口。
哭天抢地的声音从院内传出,胤禛眼角挂着泪痕,将我扶下马,颤着声道:“十八弟殁了。”
虚岁八,和弘晖走时一样的年纪。
下马时腿有些软,我一下倒在胤禛怀里,忍不住哭了。
“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说去就去了?”
“痰涌。”胤禛道,把我半抱半扶着带进院子。
“奠”字、白花、长明灯,惨惨的白,跟晖儿走时如出一辙。
廊檐下炖药的炉子甚至还未撤去,孩子就撒手人寰了!
胤祄的亲哥哥胤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胤祥守着他,泪珠儿也在流。
兄弟们都在,唯不见胤礽。
胤祄的突然离去,跟他,或者跟我,有多大关系?
“贱人!”
披头散发的和嫔从停灵的宫殿里冲出,挥舞着双手就要打我。
胤禛绷紧脸护住我,和嫔大骂:“你个不安好心的婊.子!”
几个宫人拖住歇斯底里的和嫔,康熙从殿内走出,青着脸瞪了和嫔和我各一眼,“老四家的,跟朕进来!”
“皇阿玛,儿臣……”康熙摆手止住胤禛,我握握胤禛的手,擦了泪往檐阶走。
“啐!”
和嫔吐了我一脸唾沫,康熙咬着牙反手就给她一巴掌:“给朕老实些,自有收拾你的时候!”
“她是个害人精!”
“和嫔!”胤禛怒道,“事情怎样自有皇阿玛决断,你凭什么侮辱我家福晋!”
众人皆呆呆望向我们,太子跌跌撞撞被小太监扶入。
胤祉起身亲扶太子,康熙不屑地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进屋。
沉重的宫门“砰”地关紧,我碎步跟着康熙愤怒的步伐,在暖阁门口跪下,连磕三个头。
屋内一个人没有,康熙的辫子有些花白,浑浊的眼珠被泪濡湿,让我进去。
半旧的龙袍,瘦削的身躯,这个千古一帝兢兢业业辛劳一辈子,晚年竟会是如此境地。
一日之间,撞破奸.情,痛失爱子,放眼身边,全是想着法儿糊弄他、欺负他的人。包括他没有看错的“老四家的”,也没在背后给他省事。
我跪走到他的脚边,说:“皇阿玛请节哀!”
康熙低头看了看我,示意我坐下,有些颓然地问:“弘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年纪?”
“是,”我答话,泪流下来,“都是七岁。”
“哎……”康熙叹气,“朕今年五十五,生的孩子夭了差不多一半,先头你们的亲弟弟胤祚,也是懂了人事才去的。朕念她膝下没孩子,把胤祄交给她养育,没想她做出这等丑事,白白赔了朕的小十八!”
想起方才和嫔骂我的话,心中算计了下,说:“娜娜前头陪着南巡的时候见过和嫔,她那时还帮着媳妇带晖儿,心头第一个爱孩子的人,十八弟没了,也不定能全怪她。”
康熙嗤之以鼻:“你终究太老实了,人家骂上你的鼻子,还替她说话。”
我说:“哪有孩子去了额娘不心疼的,她一时痛急,骂了媳妇两句,又何妨。媳妇也是丢过孩子的人,体会得她的感受。”
“她为什么骂你,你可知道?”
康熙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心中一咯噔,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迫着声音问:“你到底知不知道?!”
“不知……知道的。”
“乌喇那拉氏!”
我又跪到他面前,“儿媳知道一段时间了,不敢张扬就暗地劝过娘娘一次……没告诉皇阿玛是媳妇的错,请皇阿玛治罪!”
“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
“究竟?!”康熙不信。
我伏在地上,咬紧牙道:“的确是去年,媳妇不小心撞破的。媳妇素来没主意,不敢声张,连贝勒爷都没讲,悄悄地,借着二嫂的名义去了趟观澜榭,劝过和嫔。”
“劝的什么?”
“媳妇说这是违背伦常的丑事,世上没有包得火住的纸,您如此,不仅会连累太子,更会伤皇阿玛的心。这事也是媳妇没做对,做小辈的见着长辈,胆子本就矮了一大截,她说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媳妇就信了,后来也没理会过……方才四爷叫媳妇回来时,媳妇正给儿子们挑马,听说十八弟没了,心里惶惶的,遭了娘娘一顿骂,虽然委屈,但是对十八弟媳妇的确有愧。要是当初媳妇胆子能够大些,再劝和嫔娘娘几句,兴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了……”
“哼,糊涂!”康熙责道,“她是淫.妇料,光劝几句有何用?也是朕生的儿子不争气,竟着了她的道!配药不说,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和胤礽吵闹,把孩子活活急死了!朕,朕要……”
康熙腾地站起,哗啦一声从墙上抽出长剑,踢开我就往外走。
顾不得身上疼痛,我急忙抱住他的腿:“皇阿玛消消气,别为她伤了龙体,大清江山,还得靠您呢!”
康熙挥了一把剑,把我的把子头都挑开了,怒道:“别以为朕不知道!朕的这些好儿子都巴巴的望着朕死呢!你们不就盼着太子早早即位么?”
“没有,没有!”我又把盛怒之下的皇帝抱紧,拦道,“皇阿玛明鉴,贝勒爷忠君爱国,心眼里只有皇上,没有别人!太子是储君之位,四爷本分老实,哪敢不尊太子爷的?可是,户部差事,河汛视察,他又哪点袒了二哥?他就是只认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贪财,不徇私,才如今几头不讨好。满朝文武就连兄弟们,除了十三弟没一个愿说四爷好的,您若再疑他,他将来如何自处?皇阿玛,媳妇求您,把剑放回去,平平气,身子要紧!”
“造孽!”康熙长叹一声,手上的剑降了降。
我试着把剑拿出来,扶着老泪纵横的康熙回到御座。
他重重坐在椅子上,撑着头伤心道:“赫舍里走的那一年,朕刚好二十岁。他皇额娘拼了性命生他,结果连看都来不及看一眼就去了。两个时辰内,朕得了嫡子,去了皇后,皇祖母拄着拐杖从慈宁宫来,抱着朕的头叫朕哭……朕八岁丧父,十岁丧母,好不容易除了鳌拜,日子好过了些,她竟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走了……朕那时心里苦啊,江山江山未平,缀朝几日,守在她身边也不安宁,照样还得批折子。保成哭闹没娘,朕就把他养在乾清宫,吃喝拉撒都是朕一手照顾着的……等他大了,朝廷上下,四海内外,没有人不夸朕的太子,贤孝礼德,宽厚善良,朕听得高兴,心里也有盼头,觉着将来总不至于对不起他的娘……
“朕几番出生入死守住的祖宗基业,交给他也能放心……可是保成呢,他越来越不肖了……朕把他心肝似的护着,他却丝毫不心疼朕,一次次伤他老父亲的心!”
康熙的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滑到桌上,他抽出手帕,狠狠擦去两行老泪,“他不心疼朕就够了,可是朕不准他忘记赫舍里生他的那份心情。他皇额娘生他,图的是什么,难道是这样结局?朕三十五年心血培养的储君,竟是这样不孝不义之徒?你出去,把御前侍卫张五哥叫进来!”
我从地上站起,抹干净眼泪,走到正殿推开殿门。
风沙中,阿哥们的眼睛都直愣愣盯着这扇门。
目光最先落到我身上的是胤褆,贪婪的视线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着我,期盼他等了十几年的结局。
我清了清嗓子,叫:“张五哥。”
没人应。
“张五哥?”
“回四福晋,五哥今儿没当值。”李德全垂手走到我身边,“皇上有什么吩咐,叫德全也成的。”
我摇头:“皇上只召张五哥。”
“那就差人去找张五哥吧。”胤褆道。
我抽了抽嘴角,看向醉酒不醒事的胤礽。
安静的大院里只有胤禄、和嫔断断续续的哭声,我道:“那就差人找张五哥过来。”
“不消找了,五哥在这儿!”
门外冲进一个健硕魁梧的汉子,冲我打千儿道:“卑职御前侍卫张五哥,见过四福晋!”
“什么四福晋,婊.子!”和嫔骂。紧接着一个凶狠的巴掌,不知谁打的。
“进去吧。”我淡然吩咐,迈着疲软的步子走向胤禛身边,胤祥雨媛也走了过来。
不管多痛,康熙依然舍不得割断与胤礽的父子亲情。
可是,今天是九月初四。
注定,树欲静,风不会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