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和我急忙松开手,穿着银丝衮边马褂长袍的弘时三步两跳地从廊檐冲下来,看也不看阿玛就把我紧紧抱住。
几个月不见孩子又长高许多,也重了很多,我被他撞得险些站不稳,只得扶住他的肩膀,见未满三岁的弘历弘昼也在背后腆着肚皮看我,想来又不敢来。
弘时抱着我不欲撒手,连声道:“好久没见额娘,时儿都想您了。”
这个孩子,倒比弘历更亲我。我拍着他的背,道:“好时儿,快些放开额娘,额娘喘不过气了。”
“不要不要,再抱一会。”他嘟着嘴,撒娇道,“时儿天天想额娘,额娘难道不想时儿?”
“想啊,”我说,“额娘当然想你。”
“那就抱着,”他说。
天色越发暗,弘历无聊得拉起弘昼的小手,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们,终于迎上来道:“弘时哥哥,你把额娘分给我们一下吧。”
瞧可怜见的,我腾出手摸了摸弘历的额发,想那孩子心中总是有我的,便也劝弘时:“乖时儿,听到弟弟的话没有,让额娘也抱一抱弟弟们啊。”
十一岁的孩子,倒嘟起嘴来。胤禛心绪很好,一手一个地把弘历弘昼从地上抱起,“走,我们回屋看妹妹去。”
我笑着,又拍拍弘时的背他才拉起我的手往万福阁走,边走边道:“告诉额娘,沛沛长牙齿了,见什么咬什么,刚才还咬了我一口,您看!”他忽地停住步子,把右手举在我面前。我弯腰看上面真有淡淡的红印,就逗道:“哟,真咬着时儿了,怎么办,额娘打沛沛的屁股帮你报仇,好不好?”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打沛沛,我才不想她恨我呢。”弘时一个劲地摆手。
弘历弘昼听着,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
“笑什么啊?”胤禛问。
弘历立即收住笑脸,弘昼嬉笑着伏在阿玛的耳朵窃窃私语,胤禛脸色一沉,看向我。我挑挑眉毛,弘时也学着挑了挑眉,弘昼哈哈一笑,戳了下胤禛的肩膀:“阿玛你说昼儿说得对不对?”
“不对!”胤禛恼火地把弘昼一下就扔在地上,疼得孩子撇撇嘴哇哇就开始哭。
“哎呀,你好端端发什么脾气,”我心疼着要从地上拉弘昼,胤禛趁我不注意一手钳起弘时,弄得他又嗷嗷直叫。
这可乱套了。我顾得了弘昼顾不了弘时,只得从胤禛手里强行抱过弘历,问:“刚才昼儿跟阿玛说了什么?”
弘历嘟嘟的脸上闪过狂喜,小手用力抱紧我的脖子,对着我的左脸右脸分别啵啵地亲了口。
“弘历?”我皱起眉,那孩子大喜过望,抱我又亲我,道:“弘时哥哥那么高那么大,弘历抢不赢他嘛。”
“所以?”这些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精。
他神秘地偷瞄冲弘时发火的胤禛一眼,道:“所以,我让弘昼告诉阿玛您和弘时哥哥有夫妻相!”
什么?
“怎么样,弘历聪明吧?”他在我身上扭来扭去,像只小毛毛虫。
那边,弘时惨兮兮哭了声:“额娘!”
“不准叫额娘!”胤禛劈头就吼,“记着阿玛的话,明天,不,今晚就搬来和阿玛住!”
“可是您和额娘住嘛。”
“我和额娘住是应该的,你不应该!”
“为什么?”弘时真哭了。
胤禛提起他的耳朵怒道:“因为,额娘是我的!”
弘时不干:“额娘也是我的!”
“她是阿玛一个人的!”
“您又不叫她额娘!”
这俩人,还没完没了了。胤禛神色一变,脑子里的筋不知道又走进了哪条死胡同,我戳戳弘历的小脑袋把他放在地上,走过去拉胤禛的袖子:“得了,为这事动什么怒啊。”
胤禛转向我,指着弘时道:“你可听见他的混账话没有?”
我心中微微一叹,混账的,可是咱们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四啊。
“好啦,孩子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我把哭哭啼啼的弘时拉在手里,“他从小跟着我,这么多日子不见,自然是想我的。你也别逼他,再过个几年时儿成家立业,咱们就是想孩子缠咱们他们估计都得嫌咱们老了。”
“他敢!”胤禛道。
我擦掉弘时的泪,伸手去拉弘历弘昼,“敢不敢,可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了。”说着我低头问弘历:“你说额娘说得对不对?”
他摇摇我的手不做声,弘时抹着眼睛道:“不对,时儿一辈子都不嫌额娘。”
“那就是嫌阿玛了?”胤禛追上我们,在头顶凛声问。
弘时撅撅嘴,“不敢。”声音完全没有方才底气,估计心底想的是不被阿玛嫌就够好了。
照这两父子互看不顺眼的程度,我原以为胤禛该刁钻刻薄地骂他一顿,没想到他看了会弘时,竟牵起了他的手。
进门时丫鬟们正领着沛沛在地上爬。这个季节的天气已经不热了,傍晚时分的地板还有些浸人,弘时忙叫:“把沛沛抱起来。”
沛沛一听到他的声音,咿呀一笑,朝门口方向转来,小胳膊小腿灵敏地在地上爬得飞快。
“哎哟小祖宗,别摔了。”从内室出来的翠竹担心地跟在沛沛身后,沛沛笑着笑着,右脚一用力,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欢喜地合不拢嘴,几步快走要去扶孩子,胤禛却拉住我的衣服道:“让她走。”
沛沛的神情和我一般兴奋,黑葡萄般的大眼瞪得圆圆,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门口的父母哥哥们,挥舞着粉嘟嘟的小拳头连着走了好几步,一头钻到胤禛身上。
弘昼傻笑着拍手,胤禛蹲□子,把沛沛的脸对向我,“额娘,去额娘那里!”
“来来,”弘时蹲在我身边,拍手道:“到额娘和哥哥这里来!”
沛沛站直身子,吐出小舌头,冲我们咯咯一笑,晃着小身子走到我们这边。弘历牵着弘昼蹲在另一角,学弘时的样子也拍手逗沛沛,沛沛却扭捏着把头深深埋进弘时的怀抱,滴了他一身哈喇子。
这样大小的孩子最认生,这三四个月我不在,她亲胤禛和弘时自有她的道理,等我和她熟了就好了。想着我也不很惆怅,抬头看了眼翠竹。翠竹膀子上搭着沛沛的小罩衣,福了福笑道:“可真巧,主子一回来格格就学会走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翠竹可好生想您,主子大安了吗?”
“大安了,”我道,从她手上接过罩衣给沛沛换上。她流哈喇子流得厉害,沾得弘时前襟湿透,我给她换衣服的空也流了一手,不觉奇怪,“这是怎么的,找太医看了没?”
翠竹道:“看了,他们也说不出……主子!”
“没事。”
沛沛抱起我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小嘴就咬,胤禛倾过身子,严肃地唤了声:“沛沛?”
我生怕他吓着女儿,又道了声“没事”。
沛沛一边咬一边流哈喇子,我感受孩子牙龈窝里冒出头的小牙齿,记起晖儿小时候,道:“格格长牙,原是这样,只是不该让她乱咬人,第一不干净,第二,”我摸摸弘时的脸蛋,“把咱们的小三爷小四爷小五爷咬痛了也不好。这必是我不在时,你们王爷没带过孩子嬷嬷们偷了懒,没对格格在这些小事上经心。你现在就去厨房找那最有经验的嬷嬷,让她们用面粉做一些拇指粗细既坚硬又好克化的吃的来,专让格格磨牙。”
“哎,翠竹记着了。”她福着要走,我想这类吃的多半容易呛着,便又吩咐:“等等,别让她们做得太碎,里面紧实些,放点水,把沛沛呛着了我可要找她们麻烦的。”
“主子放心,”翠竹道,“她们都是经过事的老人,不会不懂分寸的。翠竹多交代她们几声。”
沛沛使劲咬得浑身颤抖,自己觉得吃不消渐渐的就松了口,胤禛道:“终归是你想得周到。”
手被沛沛咬得通红,我睨了睨胤禛,嗔道:“是你被下人们糊弄了还不知。王府里算来算去,手把手把孩子从小拉扯大的独有我一个,我不在,孩子们就是绾玉莲心翠竹带,她们虽可靠老实,终究没经过那些事,未必能事事周全。我原还指望乳娘嬷嬷老婆子的,今日回来一看,竟都有些偷懒,见主子不在,心也不往细处使,还是趁早打发再寻她人罢。”
说着我的声音故意放大了些,唬得阁里伺候着的嬷嬷们一拥而来,磕头告饶:“好主子,原不是咱们不上心,实在是格格都由玉姑娘她们看着,奴才们陪格格的时辰少,没觉察到这些啊。”
我抱着沛沛坐到主位,说:“这话可真骗人了,地下的几位嬷嬷谁没带过孩子,孩子什么时候出牙难不成还要掰开孩子的嘴看才知道?想必你们是见嫡福晋不在,成日各处钻沙,把王府里的嫡出格格也没放在眼里?”
“不敢不敢,”嬷嬷们捣蒜般磕头,“奴才们都是王府里十几年的老人,哪里比得那样轻浮。福晋向来都是菩萨般的慈悲人,饶了奴才们这回吧。”
胤禛被讲得有些怒气,作势要发火,我自有我的主意,拉了他袍子一拉,做出笑脸道:“我自然知道你们素习是勤谨老实很懂分寸的老人,不过我走了这么些日子,规矩记得不牢只怕还是有的。”
“哎哎,福晋请训。”
我把快要睡着的沛沛平抱在怀里,让弘时弘历弘昼几个孩子也坐下,道:“咱主子之间,王爷不消说,跟女眷们自有道理,就光说几个女主子,虽都是领的皇命,到底嫡是嫡庶是庶,位子在那儿,界际在那儿,不管母家如何,在雍王府的排辈尊卑是破不了的,你们且需消停,该侍候谁的还侍候谁,府里一应事务,该由谁做主的还是谁做主,不应为多了个人少了个人,就忙坏了我的原则。”
“是是,福晋说的是。”
我拍了拍沛沛的背,道:“第二点,也是府里几十年的老规矩。母亲是母亲,交到我手里养的孩子是没有差别的。弘时、弘历、弘昼和沛沛,生母虽有尊卑,既能送到万福阁,就都该当嫡出的孩子待,不能抬这贬那欺他捧我。若有苟且人敢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就是自个不要自个一辈子的老脸,怪不得我按规矩严惩,记住了吗?”
“是,奴才们记住了!”
不过是空得个机会把话说给有心人听,我并没打算一回府就开人,训了几句就让嬷嬷们各自回去了。
当夜用过饭洗过澡,胤禛坐在床沿笑道:“果真厉害人就是厉害人,你的话把我都唬住了,以后就算借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估计都不敢逆咱们雍王妃的鳞。”
我擦着头发,抿唇一笑,想着明日进宫请安难免会遇到让我难堪的几人,心下还是很不放心,便问:“那事,可真妥当了?要告到皇阿玛面前,你又不在身边,我该怎样对付?”
“放心,”胤禛脱鞋上床,“费扬古家都靠咱们活的,阿尔苏不会那么不晓事。”
我把头发梳直,“我倒不担心弟弟,担心的,是你家的十炮仗。”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你那日话没说死,那白骨和玉都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还被人毁了。阿尔苏也不信老十胡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亲弟弟还愿意为你作保,真告到皇阿玛面前,下不了台居心叵测的只能是他们。”
只要能稳住康熙,胤祉胤锇再怎样都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世道,不怕遇上能说的,就怕遇上脸皮厚的。管他刀枪火箭,我就用这皮囊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