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失火,李承先散尽家财,带李卫返回乡里。
素菊发现丫丫不见,发疯似的在丰县周边寻了女儿三日,最后心灰意冷回到原本风光一时的李府,却满眼残垣断壁处处人去楼空。丫鬟侍女家丁护卫抢了府中烧剩的值钱物作鸟兽散,她身上,唯有我早上离去时留下的信物。
整整十二年,她在寻寻觅觅中度过。孤独的永夜逐渐磨去会和丫丫重逢的期待,日益加重她年复一年的负罪感,以致她盼望着,也害怕着。
泪水洗涤心灵,回房时,夜起三更。
走回自己房之前,我特意绕进沛沛的房间。房里点着灯,女儿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我脱掉花盆底,悄悄走到床边,观察她睡觉的面容。
晖儿像胤禛,她也像胤禛,不过这次是反的,眼睛像我,嘴像他。我盯着沛沛的脸,很想在心里重新雕刻出晖儿的模样。
素菊母子的重逢,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太把弘历当弘晖,是我作为母亲的偷懒。这样让我好受,让我幻觉晖儿的生命还在延续,更让我想方设法剥离弘历与承馨真实的血缘关系,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减轻压迫了自己七年的负疚。
然而现实是,不论投胎不投胎,晖儿是晖儿,弘历是弘历。作为我的儿子爱新觉罗弘晖,需要自己亲生母亲全心全意的挂念和爱。作为钮祜禄承馨的儿子爱新觉罗弘历,不应被嫡母强行占有而扭曲与承馨的母子关系。毕竟,再爱弘历,再疼弘历,我能陪他的时光远远比不上承馨将要与他同行的日子。
京中盘桓半月,年羹尧依旧领了亲兵从陆路快马返川。为表姿态,胤禛骑马亲送出城,我送到府门后回枫叶亭等着。
近几年文觉年纪渐大,身子骨远不如以前硬朗,很少从家庙出来,加之胤祥圈禁,戴铎外放,性音慕凌风隔三差五地出去办事,枫叶亭一年比一年人少,也一年不如一年热闹。我边走边看柳絮飞扬间的池塘、绿荫掩映下的花厅,记挂着雪雁又是三年没有回京。原本是说 “可亲可疏,不远不近”,如今,却是越来越远。
攀上楼梯,听见性音久违的大咧咧笑声。随我过来的高福儿一听是他的声音就笑了,道:“和尚笑这么开心,八成是在吃肉!”
“难为他,”我也莞尔,“南下这么长时间,必定馋坏了。”
高福儿走在前面推开房门,火墙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伴随着的,果然还有香滋滋的肉味。
“我们吃肉喝酒你来凑什么热闹,去去,没有你的份!”性音对福儿从来都不客气,福儿只管笑,袖住手让开几步。
我明白福儿的心思,故意问:“谁要赶我走?”
“福晋?”性音连忙吐出口里的鸡骨头,“不是不是,和尚不是这意思,”他从椅子上咣当站起,“都怪这该死的高福儿故意挡着您,要是您,和尚自然是不赶的,好酒好肉都要为您侍候着,要是他,”他拿鸡腿指了指高福儿,“自然是鸡骨头都不给,一手撂下楼。”
十几年,遇上他们两个在一路就不安生,我微微一笑,见慕凌风和于颂贤也在。于颂贤穿着锦缎鸦青黑袍,自我进屋眼睛就一直盯着我,起身等我坐在主座后复又坐下。
这是我第一回在枫叶亭里遇见于颂贤。虽不能称为完全陌生,却是耳目一新的重新认识。闹过后,性音依然允许高福儿占有了一席之地,他为我们一一斟酒,斟到于颂贤时说了句:“于先生。”
于颂贤装作与我不认识般举了举杯子示意,我并不指望他能如他人般恭敬唤声“福晋”,因也只举起杯子,掩在袖子后浅酌一口。高福儿安顿在席位,招呼道:“先生很少见面,我是王府管家高福儿,先生有什么缺的都可告诉福儿,福儿命人去办。”
“我不住王府。”于颂贤撂下这一句,悠悠自斟了一杯酒。
高福儿讪讪应着喝酒,我观察着于颂贤这副世外高人般越看越令人生厌的模样,忽问慕凌风:“福儿怎说你的外宅里夜夜笙箫?”
冷不丁又被我揪住“外宅”的事,慕凌风略带责怪道:“我不都和你说过了吗?”
“说是说了,只是笙箫从哪里来?”
“是啊,”高福儿插嘴,“我也早想问你了,有了嫂夫人怎么都不请兄弟们吃顿酒热闹热闹?”
喝着酒的于颂贤眉头猛地一拧,怕是呛着了。他微微咳嗽一声,也问慕凌风:“真有这等好事?”
“别瞎说,”慕凌风立即否认,瞅了兴致高昂的福儿一眼,“没有的事。”
高福儿瞧着慕凌风窘迫,心知肚明地一笑,道:“懂了,懂了。”
“懂什么了?”性音问。
高福儿摆摆手,“这种事出家人管起做什么?慕老兄,老弟明白,再不说与外人听了。”
我看看慕凌风真正的“外宅”,又看看自作聪明的高福儿,恨不得也问一声到底懂什么了。可是看他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等到晚上问胤禛说不定还更加直接。想着,我还想再继续追问慕凌风,却一眼看到于颂贤挂着的衣服。
“于先生,”我道,于颂贤看向我:“四福晋?”
衣服边的高脚桌上放着于颂贤的佩物,我看了剑又看箫,想起一些事情,问:“你会吹箫?”
于颂贤并不似我般惊讶,回头看看自己放在桌上的碧玉箫道:“会一点,怎么了?”
“没怎么,随口问问。”
我皱着眉,想起在永宁山第一次见于颂贤时的场景。
“好几年没见着老兄,又去云游了?”慕凌风问。
于颂贤温和道:“何谈云游,散散心罢了。”
“还为那个小姐?”
那个小姐,哪个小姐?一个性音,一个慕凌风,我太习惯把粘杆处的人想成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却从没仔细揣摩过情于我为何物,于他们又是何物——于颂贤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三月十二,拜会佟妃,武筱幽将我送到御花园顺贞门。才过花园门,雍王府的嬷嬷便迎上来,说“年侧福晋临盆”。
我算了下年氏的日子,问:“才八个月,怎么就临盆了?”
武筱幽默默做福回去,嬷嬷道:“早上袭香楼就不安生,雪玉差人请嬷嬷我们只当她们说笑,谁知真是要生了。”
她的孩子生与不生都是一样,我在心中闷闷作想,面无表情地走出神武门。嬷嬷微躬着身子跟在我身后,以为我没听明白般添油加醋地把袭香楼主子的情形又要给我叙述,我止住她,单问:“年氏现在怎样,孩子能生出来么?”
“侧福晋晕了。”
我挑帘上轿,敲着轿壁让起,用淡淡的声音吩咐:“请冯太医来府。”
年氏因门第高显年轻美貌,一入府就曾把诸位侧福晋格格弄得不开心,在府中并无人缘。除了自己袭香楼的大小丫鬟们,上到李蕙仙下到宋楚玉,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生产。心不甘情不愿,我进了府门还是径直沿西路穿过月洞门,走到年月如居所。
冯太医晚我片刻到,背着医箱与我坐在袭香楼厅堂。我们同听着雪玉禀报的年氏情形,冯太医鹤眉一蹙,神情严峻地摇了摇头。
雪玉表情僵住,似乎冯世昌给她小姐判了死刑,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故意把场冷了一冷道:“年妹妹从小身子骨不好,这一胎又没足月,太医是我们府的老熟人,可千万要尽力啊,什么方子药引尽管开,我一定让人办到。”说着我对眼眶微红的雪玉摆摆手,“别在这儿耗着,守到你们小姐身边去,要太医时派个小丫鬟出来即可。”
说话间,绾玉从万福阁赶来,做福请示:“嬷嬷乳娘都安排好了。”
我才不打算再趟孩子夭折的浑水,起身道:“带到袭香楼来。”
绾玉略微惊诧,我对冯太医道了声乏就从袭香楼走了出去,绾玉连跟出来,细声问:“主子不预备养侧福晋的孩子了?”
出院子时经过茶房,我随意往里看了看,菁儿刚好从里出来。她在袭香楼比在万福阁看上去得宠了许多,手指甲上依然丹蔻红红,穿着簇新大红衮边旗服站在廊子边上福了福。去年我不在的时候绾玉将她赶了出来,如今见着情绪还是不对劲,谦和的态度忽而变得骄傲,看也不看菁儿就走了过去。
天气晴朗整天,晚间落日后微风习习星月朗朗。用过晚饭,我牵沛沛出门散步,嬷嬷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大事不好了,袭香楼里出了堕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