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是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喜儿站在阶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桂香姐姐!人领进来了!”
便听得西屋大红洒花门帘一掀,一个俊俏姑娘手里拿着花绷子走了出来。
平儿见她细高身材,水蛇腰,穿着鹅黄掐牙长背心,葱绿的裙子,腰上系着赭黄汗巾子,衣服上的折痕清晰可见,说不出的干净俏丽;梳着黑漆漆的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灵动。她站在那里一边手拿花针从绷子上拽出丝线,一边随意地瞧了平儿一眼,便道:“喜儿帮着把她的铺盖理一理,带她上你们屋子里瞧瞧,讲讲咱们的规矩。”
喜儿连忙答应着,领着平儿往西厢最末一间屋子里走。
桂香才要进屋,忽然脸一沉,皱眉道:“那廊上柱子是怎么擦的?还有爪子印呢!东墙角旮旯里的雪也没扫干净!等着谁扫呢?还不赶紧给我重新弄清爽去!”说毕,便掀帘子进了屋。
喜儿瞅了瞅那柱子,没吭声,喉咙里含混漫应了一声,便带着平儿回头往西厢走。进了屋,平儿见这屋里东西两排板铺,依次摆放着五六套铺盖,除此以外一概摆设全无,跟在大厨房住的地方差不多,不过略干净整齐些。
喜儿指着靠墙一套铺盖冲平儿笑道:“这是先前静儿的,她出去了铺盖还没收回去呢,你就来了。以后你就用她的吧。”因又低头瞧见平儿脚上濡湿的破旧单鞋,皱了皱眉,弯腰向床边一个小板柜里寻出一双半旧的棉套鞋,递到平儿面前,笑道:“这么冷的天,你穿双湿鞋可是要冻着了。这是我的,你要不嫌弃就先换上——梨蕊姐姐还要等好半天才会回来,等她回来再让她给你发双新的。”
平儿接过鞋,只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抬头向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小丫环展颜一笑,由衷地道了一声谢。
喜儿满不在乎地把眉毛一挑,向窗外瞧了一眼,道:“快换上鞋,就好吃晚饭了。”
平儿隔着窗子看见两个粗使的婆子正提了几个大食盒进了院子一径向这边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却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一阵风地走了进来,边走边恨恨地嘟哝道:“总是到要吃饭的时候就让人干活,讨厌!”说着,自向那盆架子上取了水盆,又拿了两块抹布往喜儿和平儿手里递,唉声叹气道:“走吧,擦柱子去……”
喜儿却将那抹布直接扔进盆里,只顾着帮那两个婆子把饭菜往桌上端,眼皮也不抬,轻描淡写地说道:“该谁的活儿谁干去!那柱子是你擦的,你没擦干净凭什么拉上我们?该我擦的扫的我早干完了。”说着,便自顾自坐下,一手拿起筷子,一边招呼平儿过来吃饭。
那小丫头脸上有点挂不住,便将目光瞅到平儿身上,冲她一扬下巴,丝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新来的,跟我擦柱子去!”
一团湿冷的抹布不由分说便塞进平儿的手里。喜儿将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撂,高声道:“宁儿!静儿在的时候你欺负静儿,现在静儿走了你又欺负新来的?”因又看向平儿,沉声道:“你坐着吃你的饭,管她呢,偏不去!”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有几分尴尬和紧张,平儿站在当地,手里攥着那团湿抹布,看着这两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宁儿的脸色越发难看,冷笑一声:“好啊,那我也不去了。反正姐姐们责罚下来又不只是我一个人受着”,说着便大刺刺在饭桌边坐下来,若无其事地伸手拿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喜儿气得红涨了脸,“呼”地站起来劈手去夺她手里的馒头,平儿忙拉住她的袖子,微笑道:“不就是擦个柱子么?两下子的事儿!姐姐你歇着,我去帮她擦一擦就完了。”说着,便拿了水盆往外走。
宁儿也丢了馒头跟出去,临出屋门还没忘回头冲喜儿丢下一个白眼,吐了吐舌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平儿在前世家里的生活也算小康,父母视她如掌上明珠,平素家务都有阿姨来做,何尝用她做过什么?现在这数九寒天,抹布往盆中冷水里一浸,便觉得一双手冻得生疼,忍不住心里暗叫一声“苦”,唯有咬紧牙关安慰自己。
她擦了柱子,又拿了扫帚去扫那墙角的积雪,忽听远远地有隐隐的笑语声传来,须臾衣裙索索,一个明艳的少女在几个丫环婆子的簇拥下一路说笑着走进院子。
平儿偷眼瞧了瞧,不由微微愣了愣。显然,这位少女便是先前的那位小公子,只是此时已全换上了女装,束发金冠已经除去,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精致的双髻,脖子上戴着一个金项圈,在夜色里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一路走一路任意谈笑,眉目如画,莺声呖呖,整个人是那样的明艳生动,小小年纪却天然带出一种妩媚风流,跟白天穿男装时的飒飒英姿又是不同。她所过之处景物为之失色,跟着她的两个大丫头本来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跟她站在一起却被衬得面目模糊,黯淡成雪浪笺上打底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古装仕女的影子。
平儿不禁看呆了,在心里暗暗艳羡道:“原来这就是王熙凤的真实样貌啊,好漂亮!”
王熙凤只管跟身边人说笑着穿过院子自往屋里去,忽然瞥见平儿在那里扫雪,便随意说道:“领进来了?”也不待人答话,自进屋去了。
干完活,平儿两个再次回到屋里,却见桌上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喜儿仰面躺在炕上,脸上冷冷的,自顾自望着屋顶出神。
平儿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笑道:“喜儿姐姐,快起来吃饭,饭菜都凉了。”
喜儿不吭声,也不理她,自顾自翻身向里,把个后背冲着平儿。
平儿知道她一定是为适才自己没跟她站在统一战线上而生气了,当下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嘻嘻笑了两声,走到饭桌边。见桌上不过是馒头,两样凉拌菜,并一盆粥而已。因肚子里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倒也不觉得这饭食粗陋,拿起馒头来便咬了一大口。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春分从东厢房探出头,扬着声音叫小丫头过去收桌子。平儿几个连忙跑过去,见炕桌上碗盘罗列,仍是满满的菜馔在里面,不过略动了几样。平儿暗暗咽了口唾沫,心中暗道:“这二三等丫头光这伙食上就是天上地下啊。”
春分几个已经过主屋伺候王熙凤梳洗去了,平儿这几个三等小丫头忙着将她们剩下的饭菜倒进泔水桶,盘碗仍旧收进食盒,叫了一个粗使的老婆子送回厨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