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择席的毛病,加上又冷得不行,平儿一夜未曾睡得安稳,第二天天只蒙蒙亮就醒了。她一动,喜儿也跟着醒了,瞧那窗户纸上已透出些微光,两个人便忙忙地穿衣起身。
对面炕上两个婆子已没了身影,想是先她俩一步起了身,去大厨房提热水去了。平儿见宁福二人犹自沉睡未醒,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便探过身子准备叫她们起床。
喜儿一手拢着头发,另一手一把扯住平儿的袖口,附在她耳边有些忿忿地低声道:“别管,让她们睡去!睡成死猪样儿才好呢。这俩人平素就是一点不吃亏,惯会扇风点火,欺负人都是全套的,我早看她们不顺眼了!”说着便冲主屋那边努了努嘴儿,嘿嘿低笑道:“咱们只出去干咱俩的活儿,就让她俩在这儿挺尸去,等会儿桂香姐姐非把她们骂个狗血喷头不可!”说着,便捂着嘴笑不可抑。
平儿听了,先也附和地跟着嘿嘿轻笑了几声,继而眨了眨眼睛,皱着眉轻声道:“痛快是痛快的……可是,物伤其类呢!万一主屋里的姐姐们问咱们为什么不叫她们起来,分明是成心想看她们出丑,又怎么办?”平儿瞧着喜儿脸上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便把声气儿放得沉重了些,低声道:“搞不好一生气,顺嘴就说“你们几个都不是好东西,月钱一并扣了!”你说那咱们俩多么冤枉?”
喜儿被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想想还是别因为一时之快把月钱再搭进去,便冲炕上一撇嘴,道:“我去扫院子,你叫她们起来吧。”
宁儿被平儿推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平儿正满面春风地含笑摇晃着自己的胳膊,不禁有两分诧异;瞧了瞧窗外的天色,惊呼一声:“了不得,都这个时辰了?”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急急地穿衣下地,梳头开门。
她一边挽着头发,一边隔着窗屉瞅了正在扫院子的喜儿两眼,狐疑地问道:“你叫我起床,喜儿那蹄子没拦着?这么好的机会,她舍得不祸害我?”
平儿挑了挑眉毛,故作诧异地说道:“怎么会?就是喜儿姐姐让我叫你起床的呀。都是一个屋里的姐妹,你们若是误了事得了骂,说不准一屋子人都跟着吃挂落儿,那有什么意思?”
宁儿听了不语,只顾梳头。过了片刻,语气和缓地笑道:“平儿——你是叫平儿吧?我去把小风炉生着,你去洗茶吊子,赶紧坐水,姑娘起床后就要喝茶的。”
平儿点头微笑,说了声“好”,两人一起出了屋子。福儿也跟着起来了,自去到大厨房帮着两个粗使婆子拿众人的早饭,不提。
廊上生好了风炉,上面坐了把铜吊子,水已滚开,酽酽地沏好了一壶茶闷在那里,平儿便取了扫帚在那廊下认真地扫地。
忽见正房门帘一掀,一个穿着蜜合色长背心的女子走了出来,站在那台阶上冲平儿招了招手说道:“姑娘醒了,你,去打洗脸水来。”
平儿抬头冲说话的人一瞧,见那女子削肩窄背,亭亭玉立,清秀的瓜子脸儿上有淡淡两点雀斑;温柔却又有些冷淡的神态中颇有几分威仪。
这个,想来应该就是那最得力的一等大丫环梨蕊了吧?平儿心里刚一闪念,那女子已经皱了眉,低斥道:“还不快去!只在这里发呆作什么?新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倒也没说别的,放下帘子转身进屋去了。
平儿赶忙去拿了大铜盆,兑了半盆热水,又掺了些凉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两手捧着上了台阶,站在那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候着。
依旧是先前那个大丫头,出来向她手里接过脸盆,正待进去,却听屋里传来王熙凤慵懒的声音:“门口是平儿?让她进来伺候。”
此言一出,门口这两个人都愣了愣。
那大丫环眼中波光一闪,犹如暗沉的天幕中划过一道冷冽的流星,脸上却依旧是平静的神色,将手中的铜盆复又交到平儿手上,仍用她那不急不徐的声音说道:“姑娘叫呢,快端着盆进去。”
平儿心中惴惴,忙低了头大气不敢出地缓步进了屋,行至榻前站定。
王熙凤才刚起身,此时坐在榻上,一个容长脸面的丫头正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桂香是昨天已经见过了的,此时则拿了一条大手巾掩住王熙凤的前襟,一回头见平儿站在身侧,立刻皱眉喝道:“伺候姑娘洗脸,谁许你杵在这里站着的?还不快跪下!”
平儿心里一惊,踌躇了一下,心里终于恨起古代这些主贵奴贱的万恶的不平等制度来了。想来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本科生,在家里那也是娇生惯养的,不承望到了这里不但要供人使唤,还得跪在人家面前,不由得心中一口气直冲上来。
但她心思极快,转瞬间脸上已换了诚惶诚恐的神色,双膝一弯,便轻轻跪在王熙凤榻前,双手将那大铜盆高高举过头顶。
王熙凤神态自若地自向盆中洗了面,桂香忙上前替她擦了脸,王熙凤方瞅着平儿道:“你说你认得字?会看帐本不?”
平儿听了,略想了想,又瞅了瞅旁边几个虎视眈眈的丫头,轻声道:“我想,应该能看懂的……”
王熙凤将手里的手巾抛进盆中,皱眉道:“最讨厌人回个话都哼哼唧唧蚊子似的,难道非得挤着嗓子,忸忸怩怩的说话才是美人了?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平儿吃了一吓,连忙清了清嗓子,将声音提高了一些重又说了一遍。
谁知王熙凤依旧皱着眉,四下里望着周围的丫头们道:“你们听清了吗?”
丫头们忙纷纷摇头。
平儿面红耳赤,也只得无奈地抬起头,清清亮亮地大声回道:“回姑娘的话,我能看懂!”
王熙凤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柳叶递过来的一杯茶,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道:“把那本礼品帐拿来给她瞧瞧。”
桂香便将搁在临窗书案上的一本册子拿了来,递到平儿手里,两手交接之时,平儿注意到她意味深长地盯了自己一眼,那目光很有些犀利。
平儿掀开一页,困惑地问道:“不知道姑娘让我看什么?”
王熙凤闲闲地说道:“你只顺着页目往下念给我听听就罢了。”
平儿不由得心里暗笑:“这也太小儿科了,就算是小学毕业的人也能念出来吧?让我这个学会计的本科生念这个,真是大材小用也……”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不敢丝毫地表露出来,郑重其事地认真念道:“珍珠罗帐子两顶,上用宫缎四匹,伽楠佛珠四串……”声音既流利又充分注意了抑扬顿挫。
只才念了一页,王熙凤就就一摆手示意她停下来,脸上有些惊奇地神情,问道:“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倒认得这么些字?”
平儿脑中飞快地一转,低头做出哀戚的神色,道:“家父是久试落第的秀才,因奴婢没有兄弟姐妹,自幼家父就把奴婢当男儿一样教养,从小倒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
王熙凤听了,不由满面含笑,点头道:“你爹倒是个有点见识的,本来么,凭什么女儿家就一定得困在这后院子里学点女红就行了?”一边又皱眉叹道:“可惜我也生了个女儿身,我若生为个男子,也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来,可惜,可惜啊!”
当下出了一回神,冲平儿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平儿摸不着头脑,任由桂香将手上帐本收去,自己蹲身行了礼,转身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