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凤姐到严氏那里去了之后,平儿便和柳叶,谷雨几个一起在屋里边说说笑笑边做针线。
从春分被打发了以后,喜儿被提了二等丫头,补了春分的空儿,这几年也是出落得有模有样了。她跟平儿一直保持着当初做三等小丫头时结下的亲密友情,此时,正跪在小炕桌边瞧着平儿绣鞋面,
忽见梨蕊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一进门便冲平儿笑道:“妹妹大喜呀,这可真是喜从天降了!”
梨蕊一向恬淡沉稳,很少喜怒形于色,今天这样兴高采烈倒让平儿很是诧异。她抬起头,狐疑地问道:“梨蕊姐姐说的是什么喜?你不是跟着姑娘往太太那里去了?”
梨蕊抿嘴笑道:“正是呢,你知道太太把姑娘叫过去是为了什么?”
平儿瞧她待说不说的样子,眼睛里又含着些促狭的笑意,又听她说“大喜”,心里便咯登一下,明白了几分,微低了头不肯再问。
梨蕊见她不接话,便冲周围几个人笑道:“你们以后见了平儿可不能再这么嘻嘻哈哈了,要行礼知不知道?还得再尊称一声——平姨娘了!”
只这一声立刻便让屋子里炸了锅。谷雨扔下手里的鞋底子跑了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连声问:“啊?真的么?真的么?”又连声向平儿道喜。
柳叶起身冲平儿轻盈地福身下去,笑呵呵地说道:“平姨娘万福,小的柳叶,日后乞请姨娘多多关照。”
唯有喜儿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地望着平儿。
平儿虽然略想到了两分,乍一听到此话还是怔住了。稳了稳心神,勉强冲梨蕊笑道:“这信儿不一定准吧?姐姐听见了?”
梨蕊笑道:“怎么不准?刚才姑娘过去的时候,太太让我们都退下了,后来看见大爷又兴兴头头地来了,大奶奶却不见,说是肝气又犯了起不来床,我就觉得奇怪;后来还是太太屋里的红药跟我说,昨儿大爷正经八百地找太太去,就为了要你。”
平儿的手指微微一哆嗦,绣花针打了滑,指尖上慢慢涌出一颗浑圆的血珠,映着窗外的阳光,一点晶莹剔透的殷红。
“哎哟,平儿妹子这是怎么了?一听见要做姨娘了喜欢得魂儿都没了?”梨蕊继续打趣道,唇边一抹暧昧的笑,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平儿将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地吸了一下,垂了眼皮淡淡笑道:“论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姨娘,要做也应该是梨蕊姐姐最有资格了……”
梨蕊陡然沉了脸,冷冷地说道:“我跟你们可不一样,你们只管小夫小妻的过日子去,我可是要跟着姑娘一辈子的。姑娘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喜儿在一边懒洋洋地笑道:“姑娘将来当然要嫁人啊,你跟着嫁过去,要想陪得长久,还不一样是去给姑爷做姨娘?”
梨蕊的身子猛地一僵,眼睛急速地眨了眨,好半晌才冷冷地说道:“除非是姑娘吩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然后,她一转身,什么话都没说,掀帘儿出去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皆面面相觑,只觉得今天的梨蕊跟往日什么地方有点儿不一样。
她们的话平儿却一句都没听见,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
去做王仁的妾,她是万万接受不了的。可是,她哪里能做得了这个主?一切都攥在主子手里。或者应该说,自己的命运是攥在王熙凤手里。
她不能确定王熙凤的态度。这位女主子只需轻描淡写地点个头,自己就会落到那个庸俗不堪一无是处的纨绔公子哥儿手里。
平儿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喜儿趁别人各自做针线没注意,悄悄凑到她的耳边,几不可闻地说道:“你不愿意,是吧?”
喜儿咬着嘴唇,过了半天,才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可恨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平儿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且说这边凤姐听了王仁的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半晌方笑道:“论理,哥哥想要个丫头,做妹妹的理应奉上。就只是,调理这个丫头很费了些心思,她又是个一点就透的,说句没羞没臊不怕娘和哥哥笑话的话,我本来是想着让她将来跟着我出门的……”
王仁忙道:“你不缺她一个呀,你屋里那个梨蕊,柳叶不都挺好么?”
凤姐皱眉道:“她们这几个,各有各的好,不一样……”
王仁脖子一梗,眼睛瞪得牛铃般大:“那我只看上平儿了,别人我都不喜欢,你说怎么办?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绝后不成?”
严氏在旁也说道:“你哥哥既然都这么说了,你就依了他吧。我也觉得平儿那丫头不错,放在你哥哥屋里,很妥当。”
王熙凤瞅着她哥哥,再瞧瞧她母亲,两道细眉微微地拧在了一起。顿了顿,方笑道:“要不然这么着,我明儿把平儿叫过来,娘亲自问问她得了。我不能替她做这个主——免得将来嫂嫂记恨我。”
王仁半喜半恼地摸了摸下巴,哂道:“也成,我就不信她还能不依?做主子奶奶不比做丫头强?”
王熙凤一回了自己的院子,就立刻摒退了众人,单独把平儿叫进了屋里。
“想必你已经知道信儿了吧?”凤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平儿,慢吞吞地说道:“很多人都羡慕你呢!你呢?大概也很高兴吧?”
这话让平儿不好回答。说高兴?不可能,说不定还得罪了凤姐;说不高兴?难道想造反?
平儿伏身跪在王熙凤面前,垂了头,轻轻地却又悲戚地说道:“我实在是舍不得姑娘……”
王熙凤没吭声,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脸上的神色很矛盾,叹了口气,自语道:“大爷身边也确实没个妥当人……要怎么办才好呢?”
平儿抬眼望了望王熙凤脸上,确象是为难的样子,心里一动,趁机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也舍不得我么?”
王熙凤微皱着眉,淡淡笑道:“我可不想当王家的罪人。我不替你做这个主,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明儿你自己在太太面前说清楚吧。想说什么,你自己可想好了。”
平儿默默地站起身,退了出去。凤姐的意思很清楚了,这件事她不管,不会逼她,可也不会强留下自己。
心中烦躁,她借口去找红药要个花样子,便走出院子,不知不觉竟信步走到了大厨房。
又是饭口,却没在厨房里见到桂香的影子。
此时的大厨房里每个人都忙碌不堪,平儿怔怔地随口说道:“今儿倒比往日事儿多……”
王大娘一边忙着招呼她,一边笑道:“平姐儿不记得了么?后儿就是仁哥儿二十岁整生日了,太太说要大办,可不得提前准备下么?”
“大爷的生日?大爷今年有二十岁了?”平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可不是?大爷是天佑十五年腊月十七生的。我记得很清楚,太太生仁哥儿可是受了罪了,疼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天擦了黑儿才生下来,可把大家伙都急坏了……”
“腊月,天擦了黑……”平儿喃喃重复着,忽然眼睛一亮,笑道:“那就是腊月十七酉时生的了,对吧?”
“对!”王大娘肯定地说。
平儿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招呼也顾不得和王大娘打一个,忙忙地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