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和迎娶的日子挨得很近。
严氏对和贾府联姻这件事本来就不大满意,对王熙凤因为贾珠几次做出的荒诞不经之举也是又疼又恨,可是当女儿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规矩起来以后,尤其是当她平静地答应了贾家的求亲以后,严氏反倒觉得不安起来。
“凤儿啊,你这是因为受了委屈才赌气答应的!你可不能因为赌气就断送了你一辈子……”严氏忧心忡忡地说道。
王熙凤坐在梨花木杨妃榻上,膝上蟠着一只虎皮纹大狸花猫,她一边用手指慢慢梳理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淡淡说道:“既然珠哥哥都要娶别家的小姐了,那我嫁给贾琏,张琏,或是陈琏还不都是一样?还有什么断送不断送的。”
她的语调平淡中又带着讥诮的自嘲,严氏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揪痛。良久,却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着当今太后突然染了重疾一病不起,坊间因担心太后老佛爷这一回恐怕真要驾鹤西去了,皇上又仁孝治国,到时便要按制守孝二十七个月,民间届时也要罢宴乐,禁嫁娶。因此,私下里一时间竟提前婚配成风。
贾府里亦悄悄遣了人来商议。严氏本来就觉得女儿很是委屈了,才刚下了定礼,若是这么匆忙间就送女儿出阁,心里简直没法子接受;却是王熙凤无可无不可地说道:“我心已死,晚一天嫁早一天嫁又有什么分别?”
婚期定在二月二十六,仅比贾珠迎娶李纨晚了十天。
陪嫁丫头四个,家人两房。
梅萼不是家生的,其母已提前将她接了出去自行婚配;喜儿顶了她的位置,与梨蕊,平儿,柳叶一起随嫁进了贾府。
虽说仓促了些,但王家的嫁妆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单等正日子这天,王仁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送妹子过门。那迎亲,送亲的队伍绵延了足有一二里地,仪仗鲜明,鼓乐喧天,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个个咂舌羡慕不已。
拜过了天地,祖宗君亲,喜娘搀扶着新妇入了洞房。
王熙凤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大红盖头垂到膝上,耳边传来本家亲戚太太们的笑语,或清脆,或低沉;从盖头下面时不时看到各色的裙摆在自己面前翩然而过,或鹅黄柳绿,或翠蓝绛紫。
头上的凤冠戴得久了,又是一直微低着头,压得脖子酸痛不堪,一想到要这样直挺挺地从早上一直坐到入夜,王熙凤心里渐渐烦躁起来。
由不得就想到了从今天起就成为自己夫君的那个贾琏。
小时候住在姑妈这里是见过这个人的,只因他是贾府大老爷那边的,见的次数不多,再加上那时年纪小,模样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想到适才拜完天地后,贾琏即到外头去招呼亲友,才一出门,不知道是哪个小厮不小心撞在了他的身上,把手里捧着的两盘子馒头洒了一地,她在大红盖头底下听见他抬脚就把那小厮踹倒在地上,嘴里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王八羔子!”
她立刻皱了眉。
虽然,在家里她打骂丫头也是常事,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粗话,可她却喜欢谈吐儒雅温柔的男人。男人的嘴里应该是吟诵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而不应该粗鲁地骂王八羔子!
不由自主地就把那两个男人在心里作了对比,她更焦燥了。
终于入了夜。
房里最后一位陪客太太也走了,王熙凤问:“什么时辰了?”
梨蕊忙答:“子初了。”
王熙凤心头火起,咬着牙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贤良淑德一些——房里还有贾府的丫头看着呢,冷声道:“他呢?”
喜娘笑道:“外头客还没走完,姑爷想来也是太高兴了。奶奶再等一会子姑爷也就来了。”
王熙凤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耳朵里忽然听见不知是哪个丫头细细地打了个哈欠,登时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一把撩起盖头,高声喝道:“谁?!”
便有一个小丫头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王熙凤一瞅,不是自己带来的,是贾府里的丫头,当即冷笑道:“你们贾家果然是公候将相之家,排场就是大呀!新郎倌儿不露面自己高乐去了,连下人都敢当着主子奶奶摆谱。”
那小丫头吓得一声不敢吭,只顾着往地下磕头。房里另有贾府两个嬷嬷,其中一个乃是凤姐如今的婆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她一听凤姐的话便有些不高兴,当下便笑吟吟地向另一位管事嬷嬷赖大家的道:“赖嫂子你听听,咱们新奶奶说话这个干崩利落脆,跟爆豆子似的!若是咱们大太太听见了,准保得夸——我这不是娶儿媳妇,我这是娶了一个穆桂英啊。”
赖大家的连忙冲她使了个眼色,转头冲凤姐陪笑道:“奶奶再耐心等一等,我这就派人去请二爷去。二爷准是被一帮子混人拉着灌酒,脱不得身呢。”
王熙凤定睛瞅着王善保家的,冷笑两声,心里暗道:“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啊?等着,我且记着你。”
一时贾琏被几个丫头仆妇连扶带拖地弄了回来,已然喝得烂醉如泥,一进门就施施然笑着往床上一倒,两只脚用力一踢蹬,将脚上的靴子甩得直飞了出去。
赖大家的忙上前扶他起来,口中低声叫道:“二爷!二爷!快起来!二奶奶还等着跟二爷喝交杯盏呢,您倒先睡了……哎呀呀,您先别睡呀……”
几个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贾琏扶了起来。
贾琏突然瞧见身边坐着个身着大红嫁衣,头上蒙着大红盖头的女子,“咦?”了一声,语无伦次地笑嘻嘻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倒坐在我床上了?”
边说,也不用喜秤,直接伸手过去一把就将凤姐的盖头撩到了一边,涎着脸就直直地凑上前往脸上细看。
梨蕊几个异口同声叫了一声“姑爷”,连忙走上前用身子挡住了凤姐。柳叶笑道:“姑爷真喝醉了,待奴婢打了洗脸水来,姑爷擦一把吧?”
贾琏听了,却立刻弃了凤姐不瞧,上前一把拉住柳叶的手,哈哈笑道:“小桃!怎么几日不见,你越发得漂亮了?快把你新学的曲儿给二爷唱一段……”
屋内众人听了,个个脸上变色。柳叶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用力甩脱了他的手就往后跑;赖大家的连忙向丫头手里接过热手巾把子来替贾琏擦脸,一边擦一边有点尴尬地冲王熙凤笑道:“您瞧瞧二爷醉的,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王熙凤早已气得脸色煞白,太阳穴上的青筋崩崩直跳,强压着胸口喷薄欲出的怒气,淡淡说道:“妈妈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丫头们好了。”
王善保家的不甘心就走,赖大家的一边冲她使眼色推着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道:“那我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送来。二奶奶也早些歇着吧,明儿一大早还要去给太太,老太太奉茶呢。”
掩了门,王熙凤低头瞧着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的这个男人,浑身的酒气,嘴里犹自含混不清地说着笑着,不禁心头火起,咬着牙命丫头们上前将贾琏强拉了起来,自己反身从桌上端起那盏醒酒汤,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把嘴撬开,另一手就将碗里的汤水一骨脑灌进了他的嘴里。
贾琏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喉头咕噜一响,一张嘴,“哇”的一声,酒肉汤水种种秽物立时喷涌而出。王熙凤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裙子。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气味。
王熙凤气得暴跳如雷,尖叫一声,揪着贾琏的领子就将他从床上直拽到地上,又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喝命左右:“把这只醉猫拖到旁边耳房里去,别在这儿看着让我恶心!”
丫头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站着没动。
“怎么,都聋了不成?”王熙凤瞪着眼骂道。
“姑娘,这,这……新婚头一天就把姑爷赶出去,这,恐怕不好吧?”柳叶从睫毛下偷窥了王熙凤一眼,小心翼翼地轻声道。
“有什么不好的?”王熙凤恨声道:“让这只醉猫睡到我床上,你想怄死我吗?”
柳叶不敢吭声了。梨蕊率先弯下腰去扶贾琏,抬头冲另外几个冷声道:“听姑娘的,都过来动手。”
是夜,贾琏人事不省地独宿于东厢房内。王熙凤重新换上干净衣裙,卸去钗环头面,悠闲自在地梳洗了,命丫头们熏了香,自掩了门一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