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
作者:荆钗布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90

第二十三章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时贾赦的几位姨娘会同了周赵二位姨娘,也一起过来灵前上香烧纸,按例哭了一回,方被丫头们扶到后面,远远地避开正室夫人们一段距离,这才在坐垫上跪坐下来。

平儿督着小丫头们给女眷们送上茶,周姨娘本来脸上淡淡的,一眼望见平儿,眼中倒露出两分惊喜之色,拉了她的手轻声道:“咦?平姑娘回来了?这一路上辛苦了吧?”因为人多不便多话,也只悄对她说了句:“有空到我那里坐坐,咱们好久没见了。”

平儿连忙点头应了,见她仍一如往日的恬淡淡漠,心里不由得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滋味。

一时有小丫头悄悄地走了来,拉着周姨娘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小姐醒了,在那儿大哭,奶娘哄不下来,姨娘能回去一会么?”

周姨娘面露踌躇之色,为难地轻声道:“这恐怕不好……”这么说着,眼神里却露出万分焦灼的样子,坐立不安的,跟之前的恬淡大相径庭。

平儿忙悄声道:“这里没事,姨娘快悄悄回去看看小姐去吧,别哭坏了。”

周姨娘这才点了点头,执着平儿的手摇了摇,瞅人不备,悄悄从后门走了。

王熙凤坐镇中军,指挥若定,眼瞅着府内下人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再品度各府内眷们不时向自己投过来的或惊,或羡,或妒的目光,心里不免暗暗得意。脸上不动声色,头却越发高昂起来,就连心中的悲伤一时也冲淡了不少。

眼瞅着李纨不吃不喝,只是哀恸痛哭,心中竟无端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既有同情,又有难过,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眼瞅着李纨已支撑不住,王熙凤便吩咐众丫头仆妇们:“大奶身子弱,在这里恐熬坏了,跟我一起扶着大奶暂先回房去歇息一会。”

众人答应着,上前来扶李纨。李纨哭着坚决不肯离开,苦劝了几回,方才勉强被众人架回了房。

一进门,便见那临窗的条案上还展开着贾珠前一天在画的一幅墨梅,虽尚未完笔,但笔酣墨饱,疏淡生姿;枝条虽清瘦秀丽却天然带着种傲然而恬淡的风骨,令人见之忘俗。

李纨一眼望见,由不得推开众人,踉跄几步冲过去扑在案上大哭。众人百般劝解不住,王熙凤面色戚然,眼中落泪,扭头不忍再看,只哽咽着吩咐平儿:“大奶睹物思人,这样哭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住?这屋子如何住得下去?你跟素云碧儿两个,暂将大爷所有笔墨书砚等物暂时挪到箱中封好;不能挪动的暂用细白布蒙上,等过了这一程子,再由大奶处置吧。”

三个丫头低低地应了一声,俱是眼中含泪,先将李纨扶到床上躺好,这才动手收拾东西。

平儿独站在书架边,将那架上满满的书籍一本本小心翼翼地拿下,轻轻装进一只大棕箱中。正从最上面一层拿起一部《史略》,忽从书页里轻飘飘掉下一物,定睛一瞧,却是一张小小的对折纸幅。下意识地打开一看,见上面是仿着颜体所写的两行楷书。笔力雄浑遒劲,只是纸已微黄,墨迹已淡,看上去至少象是五六年前的东西了,大概是贾珠当年年少时所临的字贴。

平儿先未在意,待要将纸幅折好再放回去,突然脑中一闪,再定睛向那纸上细细一瞧,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的是一句旧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下面还有几个蝇头小楷,重复不断地写着几个“周婉”,“周婉”。

平儿心里“咚”地一跳,,连忙向四下里一瞧,见众人并未注意,慌忙低下头,悄没声地将这字贴折成几折,迅速塞进袖中。心里如擂鼓般狂跳着,脸上却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收拾别物。

一时所有贾珠日间动用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俱都分门别类整理装箱已毕,王熙凤又坐在榻边执着李纨的手柔声安慰了一番,又留下几个擅辞令的媳妇陪着李纨说话儿,方收了泪带着平儿等人出来,又往前头去了。

平儿借着烧纸,蹲在火盆前,瞅人不注意,从袖中抽出那字贴儿默默撂入盆中,瞅着那火苗猛地一蹿,通红的火舌片刻间便将那字贴化为了灰烬。同时化为灰烬的,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时,伏在案边写下那不能说出口的情愫时的不安与悸动;以及以后若干年间只能远远相望却不能近前的怅然。

同时化为灰烬的,还有另一个端庄贤淑的女子明媚的青春和一生的欢爱。

周姨娘若是知道了这一切,不知会是怎样的想法,可否还能保持着现在的冷淡从容?凤姐若是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一直以来竟然嫉妒错了人,更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境。平儿出神地望着通红的火苗中不时飞出的纸灰,一时间心思恍惚,半晌,方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一天,直到亥初,吊客们方渐渐散尽。王熙凤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中间平儿捧来一碗碧梗米粥,略喝了两口,整个一天几乎水米未进。等到客都走完了,才觉得骨软筋疲,一双腿沉得迈不动步。

此时夜色已深,满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王熙凤站在阶上看着婆子们收拾打扫,一边从怀里摸出那只从扬州购得的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时辰,这才忽然想起一整天也没见着贾琏的人。

叫过一个素日跟贾琏的小厮来一问,方知贾琏头二十来天前带人去了姑苏。

王熙凤大为诧异,忙细问端的,那小厮道:“二爷是遵了大老爷的命去姑苏采买女孩子”,又向前一步,向王熙凤附耳悄声道:“听说是要敬献给南安郡王。南安王素喜江南佳丽,大老爷要二爷定要寻出几位绝色美女来才准回来。”

王熙凤听了,由不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冷笑道:“这差事好啊,拿着官中的银子,去富贵温柔乡里游荡去,正是遂了他的心了。可恨我还在这里没吃没睡苦巴巴地挣命。”说毕,便将那怀表用力按上盖子,赌气扔到平儿手里。

那小厮便悄声道:“听大老爷身边的清客相公说,南安王正得圣上的宠,大老爷大概是存心想跟王爷走得近些……”

一语未完,便有贾母那边的丫头过来请王熙凤过去。王熙凤料知贾母是想问问贾敏的情形,只是这一天见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方一直等到这时候。

彼时厨房送了饭来,平儿刚从厨娘手里接过四样精致小菜和一碗细粥要服侍王熙凤吃晚饭,却见她忙忙地叫人备轿要往贾母那里去。平儿由不得皱了眉,悄声道:“奶奶好歹先吃一口饭再去不迟,这才下船就紧忙了一整天了,气都没喘一口,再不吃不喝,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

王熙凤一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斗篷递给平儿,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好罗嗦,这些事儿都等着我呢,老太太立等着我回话,再迟一会子就睡了,我敢耽搁吗?一顿半顿的饭不吃,还能饿死我不成?偏生你这蹄子事儿多”

平儿无法,只得将斗篷展开替她披上,随在轿旁一起跟着王熙凤往贾母那边去了。

贾母正歪在榻上,一手拄着头暗自垂泪,鸳鸯站在身后替她捶背,另一个面生的的丫头跪在地下拿着美人拳替她捶着腿。满屋寂寂然鸦雀无声,丫头们皆屏息凝神侍立两侧,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鸳鸯一眼瞧见王熙凤进来了,便在贾母耳边轻轻说了声:“老太太,二奶奶来了。”

贾母这才睁开眼,恹恹地冲那捶腿的丫头道:“珍珠,给你二奶奶端把椅子坐在我跟前来。”

那叫珍珠的丫头忙应了一声,站起身到那屏风旁端了一只绣墩放在贾母榻侧,方冲王熙凤深深一福,恭声道:“二奶奶请过来坐。”

王熙凤向那丫头略瞅了一眼,但见她比别的丫头略大一些,中等身量,鹅蛋脸,细眉秀目,鼻直唇红,白皙的脸上有几点微不可见的淡淡雀斑,虽无特别姿色,看上去却别有一种亲切随和之感。

贾母见王熙凤看她,便道:“你湘云妹妹跟着她叔叔婶娘也来奔丧来了,天晚了,我叫云丫头就留在这里住几天——她是我那丫头珍珠,头年里让她服侍云丫头去了。”一边向那绣墩一指,令凤姐坐下,方道:“我悬了这一日的心,快跟我说说,敏儿的身子怎么样了?她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那叫珍珠的丫头捧了茶来奉与凤姐,见她娘儿俩有话要说,便向贾母低声道:“奴婢去瞧瞧云姑娘可睡得安稳了”,贾母点头,她便蹲身又向王熙凤行了礼,方低着头往后头屋里去了。

王熙凤这才将贾敏的话向贾母细细地说了,又将来回路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只说得贾母心酸不止,不住地流泪,哽声道:“怎么这些孩子们年纪轻轻地都是这个运数,偏我这老不死的倒活得这样硬朗……”

王熙凤陪着又掉了一回泪,百般解劝,到二更天方回了自己的院子。想着再过一个更次就又得起身去点卯,安排明天的各项事务,索性干脆不睡了,只命平儿拿了点心,倒了茶在一边伺侯,自己靠着大引枕在床头出了一回神,吃了两口东西,这才微闭了双眼,浅浅地打了一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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