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暗涌
过了几日，有一天，梨蕊忽然拿了一个包袱走到平儿屋里，道：“二奶奶收拾了几件不穿的衣裳，还有些胭脂水粉，让你给柳叶送过去。只怕过两天就会有媒婆子过去相看。”
平儿想着要抢在媒婆前头先去问问柳叶的主意，便将包袱接了过来，去回了王熙凤一声，便起身往客栈而来。
径直上了楼，走到东头最里面那间客房门外，先按事先约好的暗号在门上笃笃笃拍了三下，等了一会不见人开门，便又拍了三下，还是没人来。伸手一推，门从里面闩着。心道：难道睡觉睡得这么死了？当下手下加了几分力一连将那门连拍了十几下。
终于，门虚虚地开了一条缝，柳叶露出半张脸，神色很是局促，脸上的红晕十分可疑。
“叫了这半天，怎么才开门呀？”平儿自顾自往里走，一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柳叶，“二奶奶给你的东西，她让你……”
话没说完，立刻呆站在原地愣住了。
贾琏在屋里。身上的衣服倒是整整齐齐的，此刻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喝茶。可平儿一眼望过去，觉得他怎么都象是强作镇定。
“奴婢不知道二爷也在这里……”平儿慢慢地向贾琏蹲身行礼，眼睛却向柳叶一瞟。后者脸上更红了，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好啊，你们主仆俩合着伙骗我是不是？什么远嫁，全是哄着我玩儿呢？”贾琏决定先发制人，抢先冲平儿厉声喝道，后又恶狠狠地盯着平儿，一字一句地问道：“没错，我就是来了。你是不是准备回去告诉那母老虎去呀？”
平儿不慌不忙地微笑道：“二爷怎么发这么大火？柳叶是奶奶自己带过来的丫头，她要卖要嫁还不是光明正大的？还用得着骗二爷吗？奶奶不过是想跟二爷好好过日子，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儿闹罢了，二爷怎么就不体会体会奶奶的苦心，非要跟她过不去呢？非要这么着又有什么好处？”
贾琏一时语塞，迸了半晌，方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跟她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迟早我要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平儿换上满脸恭敬而和煦的笑容，走上前执了茶壶为贾琏斟了杯茶，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的确是心里顾着奶奶，可也是为了二爷好呀……”
话未说完，只听得“当”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王熙凤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柳眉倒竖，边走边直盯着平儿，一字一顿地恨声道：“你为了二爷好，所以安排他过来见小情人儿？好，好，好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好丫头”
平儿猛然间吓了一大跳，万料不到王熙凤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听她的口气如此不善，分明是在说是自己把贾琏带过来的。
平儿怵然心惊，眼睛迅速瞄到紧跟在王熙凤身后的梨蕊，后者脸上一片漠然和冷淡，一双黑眸里没有半点波澜。
“二奶奶，不是我，二爷不是我带来的……”平儿定了定神，尽量口齿清晰地说道。同时，迅速把临出门时的情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先是梨蕊拿着衣裳包袱过来让自己来看柳叶，自己还特意去回了王熙凤一声才过来的，自己前脚进门，她们后脚就到了，分明是扣着时候计算好了的。
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梨蕊做的一出好戏。为什么？借此打击自己？因为这一程子王熙凤明显跟自己走得近了，而冷落了她？
平儿稍一愣怔间，王熙凤已经走了进来，大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眼睛挨个儿扫过屋子里的几个人，没有漏掉柳叶脸上的惊惶，也将平儿手中的茶壶尽收眼底。冷笑道：“二女共侍一夫？香艳得很啊”当下调转头瞪着平儿，眼中几欲喷火，愤怒和失望令她的眼神格外凌厉，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亏得我待你那么好表面上应承我，背地里给我使绊子，啊？”
柳叶连忙上前一步，跪在王熙凤面前，战战兢兢地说道：“二奶奶，不是平儿带二爷来的，真的只是凑巧，奶奶万万不要错怪了她……”
王熙凤抬手一个大耳刮子，打得柳叶身子向旁边一歪，这边脸上紧跟着又是一巴掌，两边腮上顿时红肿起来，十个手指头印赫然在目。
“你个，还他娘的敢替别人说话？你三番两次勾引爷们，早知你这么下溅，我当初就该……”
王熙凤虽然嘴上说着狠话，声音却也不高，也并没有更多的行动，甚至眼睛也没往贾琏看一眼，竟是有所顾忌的样子。显然她也有些气怯，关于那孩子的事，心里没底，不知道贾琏到底知道了多少？
柳叶勉强跪直了身子，求救地望着贾琏，低声叫道：“二爷，你说句话呀……”
贾琏有些心虚，慢悠悠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柳叶出来养病，我不过就是过来瞧瞧，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闹什么闹……”边说，边把身子往门口蹭。
王熙凤眼瞅着他开了门要出去，嘴里高声叫着“偷了我的丫头就想跑？你给我回来咱们今儿把话说清楚”却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听着贾琏的脚步声飞一般地逃下楼去，这才恨恨地收回目光。
暗自思忖他这光景，仿佛并不知道柳叶堕胎的事，稍稍放了心，顾不上平儿，先死死地瞪着柳叶，恶狠狠地说道：“小娼妇，你都跟你二爷说什么了？你只实说，编一句瞎话你试试”
柳叶脸上血色全失，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抖抖索索地急声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平儿当初劝过我，说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二爷问，我只说在扬州水土不服，得了气喘病，奶奶怕我这病过了人，就让我外头住着来了，真的奴婢不敢撒谎……”
王熙凤半眯着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了半晌，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似乎在琢磨这话的真假；复又把脸转向了平儿，脸上似笑非笑，眼中精光闪烁，过了好半天方沉声道：“你呢？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明面儿上把我哄得团团转，跟我说的一套一套的，什么不愿意收房，背着我却跟二爷勾勾搭搭我要给柳叶配个小厮，你又百般拦着，生生地拖到现在，敢情你是成心让他在外头金屋藏娇？你这目的是用她来对付我喽？”
屋里一时静了下去，平儿望着王熙凤脸上的冷冽，也没有忽略侍立一旁的梨蕊眼中稍纵即逝的一抹得色，深吸了口气，方开口道：“奶奶，知道柳叶住在这儿的，也不只是我一个。”
“你是说梨蕊？”王熙凤哼了一声，笃定地说道：“她从小跟着我，我太了解她了，她能为了我去死，你能么？”王熙凤淡淡说道：“我只看见，站在这儿的是你，不是她。”
梨蕊依旧不发一词，静静地站在一旁，只是低垂了睫毛，看不出在想什么。
平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可真要开脱起来却发现并不容易。事到如今，恐怕柳叶也再也不可能安安生生地住在这里了，唯今之计，也用不着跟她商量了，给那冯紫英作妾室恐怕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当下，平儿一提裙摆跪在地上，扬起头，一对清清亮亮的眸子望着王熙凤，沉着地说道：“奴婢向来的为人，奶奶心里自然有数的，奶奶何等精明睿智，难道竟然会看走眼不成？我若说今儿的事绝非奴婢所为，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难奴婢，暂时却也找不到证据。不过要想证明清白，奴婢以为也不至于是什么太难的事。恳请奶奶给奴婢三天的时间，定让这件事水落石出，奴婢实在不愿意背这种飞来的黑锅……”
说到这里，平儿顿了顿，眼角余光微微瞟了一眼梨蕊，后者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睫毛却不安地微微眨动了几下。就是因为她的表情太过淡定了，反而有些失常。
平儿收回眼风，将下巴一抬，更加清晰地说道：“奶奶刚才说奴婢撮合二爷跟柳叶在外私会，成心拦着不让她嫁人，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不过是念着姐妹一场的情谊，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而已。现如今刚好有这么个人，奴婢刚要去跟奶奶说，谁料就出了这么档子事……”
“哦？是个什么人？”王熙凤端起茶闲闲地喝了一口，脸色似乎有所缓合。
平儿斜睨了梨蕊一眼，微笑道：“是一位爷要置外室，所以，他恐怕不想让很多人知道……”
王熙凤顿了顿，转头对梨蕊道：“你到下面车上去等着罢。”
梨蕊应了一声，只得慢吞吞退了出去。
“是小荣相公的朋友，姓冯，叫冯紫英……”平儿见梨蕊出去了，便将赖尚荣那天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奶奶，那冯大爷的外宅在城边上，离咱们府上很远，这回二爷再也没机会能看见柳叶了……”
言外之意，在这客栈里，也是贾琏主动寻来了的。
王熙凤听了，倒不由得凝神思索起来，自语道：“冯紫英……？岂不就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么？小荣相公倒跟他认识？”心下不免暗暗称奇。
又忽然想到，冯紫英身份高贵，贾琏跟他也有些交情，现把柳叶给了他，不但能绝了贾琏的念头，恐怕以后连带着能有些什么好处也未可知。
当下便指着柳叶道：“瞧不出你倒有些造化，三番两次有这现成的机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也知道二爷不是你勾搭过来的——谅你病病歪歪的也没那个胆量。这件事我允了，这一两天就让姓冯的着人把你抬过去好了。”
柳叶骤然听了，一时间悲喜莫名，心中不辨是何滋味。而王熙凤竟然没有追究今天的事，却又着实出乎意外，连忙跪下磕头，又谢平儿。
王熙凤站起身便往外走，忽然斜眼瞟了平儿一眼，淡淡道：“你说三天之内水落石出，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可等着呢。”
<h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