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老朽明白了,明白了……”
触龙失魂落魄的晃了半天身子,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多岁,轻轻甩开蔺相如的手转过身缓缓向宫门方向走去。蔺相如呆在了地上,默然的注视着触龙那副垂头驼背的颓丧模样,心里不由一阵阵的哆嗦,却怎么也没勇气再追上去拦住他。
宫门前的广场极其平整,但触龙却像是跋涉在最险峻的山间,每迈出一步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量,仅仅只走出去十多步远,渐渐的却又停住了脚步,茫然般的抬眼望向了宫门。许久过后,触龙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加快了脚步,决然的向着宫门走了过去。
远处独自站着的徐韩为早已经看见了蔺相如,但直到触龙走了才缓步来到蔺相如身边,低声问道:
“蔺下卿,怎么了?”
“唉……”
蔺相如遥望着触龙颓然地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寅时正,平原君府迎晨获麟。”
“哦?”
徐韩为略带诧异的望了望蔺相如,略略寻思片刻却挺胸背起了手,淡然笑道,
“弄璋之喜,看样子如何也都是嗣君了……呵呵,该来的终究要来,谁也拦不住。给了他机会,他却不知如何用,反而越弄越糟,哪又怪得了谁?”
“唉——哼哼……”
蔺相如长长叹了口气,没有接话,只是无奈的轻笑着摇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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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龙快步走到了宫门之前,正在那里纷纷议论的众卿士不由有些怪异的看向了他。但触龙并没有理睬他们的意思,径直走进城门洞里。抬手拾起兽首铜门环“梆梆”的敲起了门来。高声喝道:
“门里头的诸位尊将听着,老朽有些重要的话需向大王明奏,还请传一句话进去请大王定夺,大王传不传见悉听尊便。”
王宫闭门拒见并不是关死了门绝不打开,而是扈从严守,不放任何人进去,若是有什么谏言信笺不在王命拦阻的范围之内。他们还是得传进去由大王定夺的,所以触龙这么一敲门,片刻之后厚重的大门便在“吱哽哽”声中打开了窄窄的一条缝,把守南门的扈从都尉何矍的脑袋随即伸了出来。
众臣没想到宫门又开了,也顾不上什么原因,纷纷向城门洞里闯了进去。何矍登时吓了一跳。几乎是贴着脖子重又将门扇向内收了一收,大有一副形势不对便缩脖子关门的架势。不过触龙倒没难为他,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接着回头看了看,立刻抬手阻住了群臣。
触龙不管怎么说也是君王之师,面子还是有些的,众卿士虽然都是满心的不乐意。但还是乖乖地停住了脚步,只是远远的望着触龙和何矍他们。
何矍总算松了口气,感激的向触龙点了点头才压住嗓子小声问道:
“左师公。大王可发下话了,今rì身子沉,不纳谏言,您,您可千万别难为小人啊。”
触龙苦苦的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下官今天并不进谏。只是有句话想烦请都尉传禀一声,若是大王愿见下官。下官便进去,若是不愿见的话。下官也不再磨蹭了。”
“嘿嘿嘿嘿,左师公您可别这么说,小人这腿肚子可都被您吓转筋了。”
何矍官不算小,可也就是个看门的差事,哪敢cāo那么多的闲心?听到触龙话里话外要拂袖而走,虽然于己无关,却也吓了一跳,连忙讪笑着替自己解起了围,接着小声说道,
“左师公请讲,小人替您传进去,至于能不能……呵呵。”
难为人家一个看门的能有什么用?可触龙却实在没办法配合着挤出笑脸来,沉着脸道:
“有劳何都尉了。何都尉帮下官向大王进一句言,就说‘大王的隐忧臣已知悉,臣yù攥一方为君解忧’。”
“诺诺诺,左师公稍等,小人这就去,这就去。”
何矍两边面颊上的肉突突的跳了几下,连忙点头答应一声,缩回头去再一次“砰”的关上了宫门。
……
何矍并没有让触龙久等,也就是一刻多钟的工夫,宫门再次“吱哽哽”的打开了一条缝,何矍笑容可掬的侧出半个身子连连相请道:
“左师公请,大王请左师公内殿相见。请,请。”
“有劳了。”
果然如蔺伯服所说……触龙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但还是稳住阵轻轻道了声谢,随即撤身从门缝中挤进宫门。后头那些卿士见触龙进去了,急忙跟了上去,何矍见状连忙带着人拦了出来,张开双臂一脸讨好的连连拦阻着笑道:
“诸位,诸位,大王只是相请左师公。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不要难为小人,嘿嘿,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左师公能进去,为何我等不能?”
“就是啊,左师公又不理庶务,他进去有何用?”
“要见一起见,这样遮遮掩掩是什么意思?”
“宜安君这般猖狂,莫非上头还有人?今天必须说清楚!”
……
众卿士被何矍这么一拦,情绪更是激动,虽然还不至于敢去硬闯宫门,但说出来的话却越发愤怒,就差开骂了。虞卿属于那种动作比较慢的人,和剧辛一同被挤在人群后头,向到前头去都难,眼睁睁的看着形势越来越不对头,急忙高声叫道:
“诸位,诸位!大家稍安勿躁,左师公既然进去了,总算是个说法。咱们暂且再耐心等一等,看看大王怎么说。”
虞卿这个第三大的庶务官面子还是有的,再说那些卿士都是饱读诗之人。硬闯宫门的事说什么也不敢干,虽说满心都是愤怒。但总算就坡下驴的渐渐安静了下来。何矍连忙抬手擦了把汗,感激的望了望虞卿,连忙招呼着手下退了回去,再次闭上了宫门。
宫门那边触龙将众卿士的话听得真真儿的,但他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安抚人心,更没有那个心情了,一路向前疾赶。不大时工夫来到内殿,赵何早已经满面惊慌的等在殿门口了,看见触龙提着袍角快步走进院门,急忙对左右的侍从吩咐道:
“快快快,都下去,不要搅了寡人跟左师公说话。”
“诺。”
宫门外头那些人就像要拼命似地。大王从夜里就一副坐立不安。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模样模样,出了多大的事儿谁能看不出来?众侍从唯恐避之而不及,得了令连忙轰然应诺,紧接着便一窝蜂似的冲下了殿阶,就算与触龙擦肩而过,也没有一个人来得及见礼问候。
触龙也没心情理他们,紧紧地攥着袍角奔上殿阶。连礼也没向站在门口等着他的赵何见便迈步跨了进去,也不管赵何有没有跟过来,当先肃然地站到了御案前边。
赵何又不是傻子,何尝不清楚触龙心里有气,也不敢责怪他失礼了,无奈的叹着气走回到御案后坐下,沉住气抬手道:
“左师公,左师公坐。”
“众臣请见。大王为何避见?”
触龙并没有领情坐下,反而站得更是拘礼。但问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赵何早已经六神无主了,舔了舔嘴唇急忙道:
“寡。寡人身有微恙……”
“何恙?”
触龙连看都不看赵何一眼,立刻问了出来。赵何被打断了话,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才犹犹豫豫的道:
“寡人,寡人……寡人正在想,如何,如何处置宜安君,君的事。”
触龙长长的吁了口气,失望的闭上眼问道:
“大王准备如何处置?”
“左,左师公……”
赵何在触龙的连连逼问之下心里立刻毛了,颤抖着嘴唇无助的望着触龙,哭腔都出来了,
“寡人,寡人在等,在等相邦处置啊,左师公!”
“大王啊——”
如果是自己的儿孙,触龙现在就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扇到一边去,但面前的人并不是他的儿孙,反而是一国之君,触龙已然极度愤怒,气极而笑的摇着头,浑身上下已经剧烈的颤动了起来,半晌才紧紧的盯住赵何咬着牙问道:
“相邦若是三天没有话说,大王也要让臣等在宫门外等三天吗?”
触龙这些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吼着说出来的了,赵何顿时被吓得失了主张,往后一坐身才下意识的道:
“左,左师公,先前寡人不见你们,你们,你们不是,不是几个时辰边走么?今rì,今rì……”
“今rì能一样吗!”
触龙顿时出离愤怒,向后蹬蹬蹬蹬退了几步,胡须乱颤的抬起手指着赵何吼道,
“大王啊大王!莫非你是三岁孩子不成!今rì事你难道看不明白?赵造要杀臣等,要杀臣等啊!你让臣等在宫门外头等烦了自己走?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何顿时被吼得呆在了那里,半晌才吭吭的哭道:“左师公……寡人错了,寡人错了。寡人这就将众臣放进来,放进来商议,商议……”
愤怒之下触龙已经完全顾不上君臣之礼了,连连的摇着头打断赵何的话道:“错了,你错了……大王准备商议什么?宜安君偷袭平原君府,yù杀朝中数十位重臣,yù挟王控权证据确凿,该当五马之刑方能安稳朝局,大王还要商议?大王到底还要商议什么!……呵呵,呵呵,呵呵……”
说到这里,触龙已经一脸的铁青,歪着头不认识一般的指着赵何“呵呵”的笑了一阵,“嗵”的一声坐倒在地,右手无力的放下去撑在了地上,恨铁不成钢的苦笑道,
“大王还要商议。大王难道还嫌群臣之心不冷么?难道还嫌人心不散么?大王知不知道原先群臣只是以你为无能,经过今rì之事却已以你为仇了么!大王本来应该于听闻宜安君作乱之初便颁令邯郸诸军平叛,可大王没做;本来应该遣派人马保护群臣。大王也没做。大王什么都没做,等群臣自己来讨说法之时。却来了个闭门不见,而且理由居然是身有微恙……呵呵,好一个微恙,原来群臣的命连大王的微恙都比不上了……”
“左师公!”
如果这一番话还不能使赵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xìng,他还何以为人?赵何顿时懵了,急忙爬起身踉踉跄跄扑到了触龙身边,满脸绝望的哭道。
“左师公啊,你已经知道了寡人的隐忧,你让寡人怎么办,怎么办呀?赵造和赵胜斗,为的只是那个权字,赵胜与赵造斗。他又是为了什么。您当真不清楚?寡人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呀?”
触龙听到这里一把将赵何推到了一边,他年纪大了,这一把用力实在太大,顿时吭吭的咳嗽了起来,半天才憋红了脸忍住了,绝望的吼道:
“相邦为何要和赵造斗?大王居然说相邦为何要和赵造斗!先王啊。您当初要糊涂到什么程度才能选这么一个糊涂的嗣君,居然会问出这种话来啊!你难道就不能好好的想想,赵造若是不起歹心,相邦怎么可能要和赵造斗?赵造都已经准备要相邦的命了,你还不让相邦和赵造斗么?你绝嗣莫非是相邦害得?你又凭什么说相邦有野心?凭什么!”
赵何半仰倒在地上,微张着嘴哑然的看着触龙,半晌才牙齿打着架说道:“凭,凭什么……赵胜。赵胜他若是没野心,为。为何看着寡人,寡人在这里犯难。却,却不肯像先前那样出面为寡人解忧?他,他,他先前不是这样的,不是,真的不是,先前不管有多难的事,他都会替寡人拿主意,这回,这回他没有。他,他真的有野心……”
赵何的失魂落魄让触龙彻底失望了,但同时也使他渐渐的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双眼之中的目光已然冷的可怕,匆匆的坐起身后才闭了闭眼,缓缓的说道:
“大王,以臣愚见,您当真不适合居于君位。”
“你,你……”
赵何顿时被吓了一跳,目光之中充满惊惧地连连向后退去。触龙颓然的向他摆了摆手,毫无怜惜的说道,
“臣如此说并非是说您人品不正,人神皆愤。而是说您毫无治政之能,莫说驾驭群臣,就算最简单的临机谋断都做不到。先前您无识无断,处处依靠相邦,而后听信谗言,yù将相邦扳倒,却不知如此必然会置他于死地的事且不去说了,只说今rì的事。
臣明白您这是知道赵造他们已经靠不住了,只能奢求相邦再像先前那样事事替您拿主意,对您倒行逆施之事既往不咎。可您想过没有,赵造谋乱,第一个要害的人是谁?正是相邦平原君呀。他乃是被牵扯进案中之人,如何能秉公处置,又有何权力处置?若是让他处置,岂不是只需泄愤私杀赵造即可,如何能算公断?
此事将群臣尽皆牵涉其中,能公断者唯有大王一人而已。大王未定赵造罪名之前相邦为避嫌连躲都来不及,您还让他替您拿主意?
这件事简单的很,赵造罪证确凿,亦被众人当场拿住,大王只需按律治他的谋乱之罪即可。如此简单的事偏偏因为大王莫名其妙惧怕平原君的心思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您让相邦何堪?您让群臣何堪?您当公不公,还能指望相邦和群臣再像先前那般公忠于事么?
莫非臣先前没曾告诉过大王,孟夫子说过‘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大王连群臣要命的大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都可视为草芥,如何还能指望群臣视大王为腹心,而非仇寇?
大王,您明不明白人心之失为何?明不明白成一事难,败一事易呀?更何况你这数月以来一败再败,冷了多少人的心您明不明白?此次赵造谋乱,相邦将最难的事,最艰险的事扛在了自己肩上,却将最后这件最简单的定罪之事推给您做,您难道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么?他这是将最后收复人心的机会留给您呀。可是您呢?硬生生的将这机会给丢了,您居然还在责怪相邦……”
“我,我……”
赵何扑通扑通又爬回了触龙身边,绝望的说道,
“寡人真的知道错了,寡人这就明诏谢罪,左师公,左师公您一定要帮寡人呀。”
触龙任凭赵何如何摇晃都不吭声,半晌才叹口气道:
“晚了。大王,臣只告诉您一件事,昨夜里平原君已经回到了邯郸,而且平原君夫人也于寅时诞下公孙。小公孙这一诞下,不论大王如何改过,只要先前的事在那里摆着,一切都已经晚了。”
“公,公孙?”
赵何发懵似地盯着触龙,半晌过后忽然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急忙紧紧攥住触龙的胳膊,高声叫道,
“左师公,这是好事啊!寡人,寡人这就册立平原君嫡长子为嗣君,永不相疑,永不相疑呀!”
“晚了。若是赵造谋乱之事大王能即刻秉公而断,如此做或许还有一两分的商量余地,如今……”
触龙默默地注视了赵何片刻,终于闭了闭眼,缓缓说道,
“大王还是下诏退位禅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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