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风让阿玉端来陈年佳酿,吩咐厨房炒几个小菜。
他自己斟一杯酒,给我倒上一杯茶,一面碰杯一面说:“爱妃,今天高兴,陪朕多饮几盅。”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我抿一口茶笑着问:“什么喜事?”
他拥住我,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前段日子造反的老家伙,终于知难而退,缩回南边老家去了。”
我知道他这几日为了镇压这些乱党,整天留在金銮殿里批阅奏章,费尽心血,终于旗开得胜。
他是一位年轻的皇帝,还没扎稳根基父皇便早早离世。
皇宫内位高权重的老臣可以忤逆他的旨意,皇宫外手握重兵的叛军随时威胁他的皇位,凶险善变的局势逼得他不得不呕心沥血,拼尽全力扭转战局,把那些觊觎那张龙椅的人一个一个剿灭杀尽。
他兴致好,连着饮了好几盅,终是醉了。
涨红了脸,喷着酒气靠过来,打着嗝摸摸我的肚子,一翻身就睡着了。
我怕他着凉,拉过棉被给他盖上。他突然醒过来,猛地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地说:“……不要……离开朕……”
我笑说:“这么晚了,我能去哪儿呢。”
他焦急地要答案:“……答应朕……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哄他:“好好好,我答应你。”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裹着被子睡了。
琴姨与灵儿来凤阳宫看我。
听闻林子谦救我的过程,琴姨久久叹了口气:“他总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我试探着问:“琴姨好像跟他是旧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娘跟你年纪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个赏画的人。我不过跟着她,看过几次林子谦的画展,见过几次面罢了。”
灵儿将腕上戴的碧色玉镯退下来,交到我手里:“这只镯子从小我就戴着,极有灵性,遇毒会变成黑色。宫里人心险恶,你戴着它总会安全一些。”
这么有灵性的宝贝一定价值倾城,我没有收,当即还给她。
她皱着眉头,硬戴在我腕上:“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倔了,好好为腹中孩儿想想。”
琴姨忧心忡忡地说:“宫里太过凶险,你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明处暗处的冷箭。”
我淡淡一笑:“凶险也好,冷箭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是一步了。”
一晃那个单纯安定的少女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既然在风雨欲来中被卷入了漩涡,那么只有昂起头,咬牙撑过惊涛骇浪,才有希望到达苦海彼岸。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走动的人也多起来了。
觊觎皇后宝座的人都明白,贵妃娘娘无法侍寝,这是一个乘机上位的绝好机会。
怀胎十月,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如此漫长的等待?
无论他如何宠我,一定会有饥渴难耐的时候。
发情的男人是脆弱的,就算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经历近乎一年的冬眠期,就是把一头母猪放在他面前,他都会两眼放光地扑上去。
于是太后天天请叶凌风去宁孝宫喝茶,陪坐的不是士大夫的千金,就是相国的小女儿,不是将军的小姨子,就是御史的小姑子。
一时间数不清的品貌端正待字闺阁的黄花闺女,争相涌向了皇宫,个个等着皇上临幸采摘。
后来茶喝多了,叶凌风胃酸得难受,借口有奏折要批,整天躲在金銮殿里。
午后我一个人躺在花园里晒太阳,阿玉从外面回来,悄悄向我汇报她打探来的消息。
她费了很久的功夫,听来的消息很杂乱,云素雪自小就开始混京城的文艺圈,结交的文人墨客很多,跟她有过联系的人也不再少数。
其中有两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便是林子谦。
正如琴姨所讲,林子谦少年时便在书画界小有名气,常常流连于京城上流社交圈。有人把他引荐给云素雪,两人很快成为交心朋友。他曾为她花心血画过一副画像,从此一画成名。
云素雪未婚先孕的消息传出来时,满城风雨,众人皆以为林子谦是孩子的爹。
但当事人出来否认,林子谦更是不久之后便娶妻成家,这种说法就慢慢被人淡忘了。
早前跟云素雪走得近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位年轻的镇国大将军,顾云轩。
据说他因为欺君犯上,很早就被发配边疆了。
我让阿玉请林子谦来凤阳宫,为我画像。
进宫请安后,林子谦便铺开宣纸,摆好笔墨,开始细细描画。
我一边饮茶一边说:“听琴姨说,我娘在世时很欣赏先生的画。”
他没有停笔,只微微一笑:“彼时年少轻狂,幸得娘娘的母亲大人赏识,不时资助,微臣才得以继续画画为生。”
我点点头,又问:“顾云轩将军,先生应该有所耳闻吧?”
他的手一抖,一滴墨汁溅在宣纸上,低头无言。
我继续发问:“听说叶将军当年骁勇善战,堪称先皇的左膀右臂,正是春风得意,怎么突然之间就被降罪发配边疆了?”
他抬头说:“关于这件事,宗人府应该有详细记录,娘娘可以派人去查看。”
我摇摇头:“我想知道的是事实。”
他重新放上一张宣纸,边磨墨边说:“这件案子牵涉太深,了解内情的人没人敢说出来。”
我笑了笑:“但先生你会告诉我。”
他问:“为何?”
我看着他说;“因为这是你欠我娘的。”
他说:“娘娘一旦知道内情,恐怕会身陷险境。”
我微微一笑:“问你之前我就清楚。”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顾云轩真正的罪过,是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我接过话来:“他爱上了我娘。”
他点点头:“没错。可惜,素雪早就被先皇看中,等过了十八岁生日就要接入宫里成亲。云轩年轻气盛,疯狂地追求素雪。先皇知道后龙颜大怒,免去他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发配边疆,永远不许回京。”
我追问:“那当年,我娘到底属意与谁?”
他轻轻一笑,看着我说:“想必娘娘已经猜到了。”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我心里终是一惊,斜倚在桌上,缓缓地说:“如此,顾云轩便是我的亲生父亲。”
原来我的生父便是令叶凌风头疼万分的叛臣乱党,此时的他正盘踞在南方某处,集结军队,与朝廷分庭抗礼,随时准备北上攻城,推翻大燕王朝。
林子谦看我脸色发白,小声唤了一句:“娘娘。”
我回过神来:“不知先生跟顾云轩还有无往来?”
他听我并不称顾云轩为爹,便明白了我此时的立场:“不瞒娘娘,微臣与叶将军一直暗中联系。皇上召娘娘进宫选秀那日,我得到消息,去江府找素琴要带你走,被她冷冷拒绝。今日微臣敢对娘娘交心,也是他的意思。叶将军十分关心娘娘的安危,嘱咐微臣暗中保护。”
我不由冷笑:“关心我?那为何我从两岁起便被人笑话没爹没娘,我受尽委屈伤心流泪时,他如何不出来护我?”
林子谦劝道:“叶将军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摇头:“人人都有苦衷,有的人舍得下牵绊,有的人却放不下。”
林子谦看我不听劝,只好说:“娘娘累了,还是多多休息,微臣改日再来为您画像。”
这是一个任谁都无法抉择的难题,一边是孩子他爹,一边是自己的爹,两个人虎视眈眈,恨不能手刃对方。
我夹在中间,不论选择哪一方都都会痛苦一世。
这本来不是我的选择,我本来不应该在这里,所有伤痛都应该由云燕儿承担。
然而阴差阳错,她离开了,我却继承者她的生命,继续上演这一出命里注定的悲剧。
晚上叶凌风从金銮殿偷跑回来,我正面朝里在床上躺着。
见我不开心,他问阿玉怎么回事。
阿玉说我妊娠反应剧烈,身子不适。
他听了,亲自下厨煮了一碗粥,端过来喂我。
我没胃口,他便殷勤地说笑话,扮猪头,使劲逗我笑。
看我还是没反应,他忽又嬉笑着说:“爱妃莫不是想吃‘肉’了?那么今天朕来侍寝,大大方方让你一次吃个够,来来来……”
他一边说,一边妖娆地脱龙袍,敞开衣襟,露出一抹春色,扭着腰肢,撅着屁股,咬着嘴唇说:“嗯……爱妃……人家好想要……”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他一得意,更加扭捏,衣服掉了一地,光着身子爬上床,到处磨蹭,喉咙里嗯嗯呀呀,叫春一般。
我抚着鼓起来的小腹,笑着说:“要是让肚里的孩子看到你这副摸样,恐怕都不想认你这个爹爹了。”
他哼了哼:“朕是大燕皇帝,他敢不认!”
想了想,又说:“要是不认,我们就再生几个,每人发一朵小红花,就是不给他,气坏他,哈哈哈。”
他说着自己就笑起来,趴在我肚子上。
小腹里已经成形的小腿使劲踢他,他中了招,一下跳起来,气呼呼地跟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孩子比划起来,依依呀呀,不亦乐乎。
林子谦再来凤阳宫画像时,我与他不再多话。
他坐在五尺远的案桌后磨墨作画,我自顾捧了一本书专心翻阅。
偌大的殿里,两人各坐一边,没有言语。
阿玉侯在一旁,看眼色行事,为我添茶,为他磨墨。
我若乏了,便让阿玉送客。
他也不恼,只是卷了画轴,恭敬退出凤阳宫。
来得次数多了,宫里渐渐传开了流言蜚语。
谣传贵妃娘娘假借画像的名义,私会画师,关起宫门苟且。
如若不然,为何区区一副画,以林子谦的能力,竟然一连画了半个月还没完?
若说两人没有私情,谁会相信?
因为南边乱党又有新动静,叶凌风有好几晚都歇在金銮殿。
流言一开始只在宫女太监口里相传,后来越传越广,越说越玄乎,几乎整个朝廷都在说大燕朝皇帝戴了绿帽子。
太后听闻流言盛怒,让王公公传旨将我叫进宁孝宫。
我挺着大肚子跪在太后脚下,她坐在凤椅上居高临下地质问:“哀家问你,你与那林子谦到底什么关系?”
我低头回话:“回母后,臣妾是皇上的妃子,林子谦是常驻皇宫的画师。臣妾只是请画师来画一幅肖像,别无其他。”
太后冷哼:“你是天上神仙,还是地下阎王,区区一幅普通画像,有必要画半个月么?!”
我恭敬回话:“臣妾临近产期,坐不长久,画师每天只能画一盏茶的时间,因此断断续续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太后听了越发有气:“你敢拿肚里的皇孙威胁哀家!”
我忙俯身求饶:“臣妾不敢,请母后息怒。”
王公公在殿外喊:“皇上驾到——”
叶凌风走进来,见我大腹便便跪着,忙心疼地扶我起来,向太后抱怨:“母后,贵妃就快临盆,就不要讲究这么多的礼节了吧。”
太后瞪了他一眼:“你听听外面都传成什么了,你还不管管她?”
他笑了笑:“母后已经在这宫里住了几十年,您应该最清楚流言蜚语的真实性。”
太后扁扁嘴:“反正无风不起浪,无穴不来风。”
他笑笑,低头温柔看我:“朕相信贵妃。”
我对上他的眼睛,他星辰般的眼瞳坚定地看过来。这般信任的眼神,让我心里某个角落忽然一阵难受,便扭过头去。
从宁孝宫里出来,他见我挺着肚子走路不方便,便伸手横着抱起我,一路抱我走回去。
我的头枕在他颈间,他脖子血管处的脉搏清晰传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发现我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问:“还在想着母后说的话?她只是一心为我着想,你多体谅她一些。”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是开心,再过几日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临盆那天,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躺在床上,骨盆崩裂的巨痛让我痛苦万分,全身都湿透了,牙齿几乎咬碎,肚里的孩子还是躲着不出来。
宫里的产婆说我胎位不正,孩子是脚朝下地坐在肚中,唯有剖开腹部才能把孩子取出来。
她说,母子二人只能选择一个。
疼痛一波一波涌来,我面如死灰,死死抓着叶凌风的手,咬着牙说:“别管……我……救……孩子……”
我死了,魂魄也许还能游荡回去的希望,孩子要是活不了,他小小一缕孤魂将往哪里重生?
太后说:“哀家要皇孙。”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身上疼,他心里更痛,咬着牙说:“朕两个都要。”
帐下站了一地产婆,个个六神无主:“回皇上……若是两个都要,女婢……实在无能无力。”
他转头狂吼:“朕不管,你们快点想办法。有什么差错,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他这一声吼如惊雷一样惊醒了我,在阵阵疼痛中,开始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以前选修过的人体科学课。
他见我咬着牙不说话,以为我撑不过去,慌忙喊:“燕儿——燕儿——”
我拼命镇定下来,让产婆取锋利一些的匕首,在火上烤了拿过来交给叶凌风。
他一听,着急地说:“你疯了吗?用刀割开你的肚子,你还能活吗?”
我使劲拉着他,颤抖着声音说:“皇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清楚了……接下来……我怎么说……皇上就怎么做……”
既然只能剖腹了,凤阳宫里他的刀法最为娴熟,对我的身体最为了解,由他来掌刀应该是最有把握的。
没有时间拖延,他只能红着眼点点头。
我让产婆把我的手和腿绑在床边,死命压住我的身体,然后盯着叶凌风,示意他按照我说的动刀。
衣服除去,小山一样的腹部露出来,肚皮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拿着匕首的手一直抖着,始终不敢下手。
我厉声一喝:“皇上,再拖下去,我们母子都会没命的!”
他一惊,狠了狠心,咬住头发,拿刀小心沿着我的小腹横着划开。
撕裂的痛楚瞬间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疼到撕心裂肺。
我想拼命地躲开,我想疯狂地呐喊,我甚至痛苦到想咬舌自尽。
可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作为母亲,我不能躲,不能死,不能喊叫让拿刀的人分心,只能拼命用全身仅存的气力忍着,指挥叶凌风从我血肉模糊的肚皮里小心寻找宝宝。
一刀,两刀,三刀……
一个产婆没有忍不住,跑出去吐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终于“哇——”一嗓子清亮的哭喊,宣告了小生命的诞生。
昏迷前,我想,总算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