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爷爷开了一瓶人头马洋酒，笑得很开怀，甚至还说了句：“人头马一打开，好事自然来！”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他还问我：“怎么样安琪，你是做广告的，爷爷这句广告词没说错吧？”

我笑着说：“没错没错，爷爷的广告词比电视上说的还专业呢！”

爷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又因着这酒，让他对未曾谋面的孙女婿赞不绝口，不停地夸着方舒冕，好词都往他身上招呼去了，又是事业有成，又是成熟稳重，又是心细周到，又是出手不凡……

我看着他开怀的样子，抽了抽嘴角，勉强把诸如“腹黑”、“冷冽”、“优越”、“倨傲”等此类词语给咽了下去。

这厢，爷爷给大伯和小叔甚至也给安旭倒了一杯酒，桌上劝酒声不绝于耳，多少抵消了近日做丧事的低沉。

而席间不知是谁提到安宁，大概是小婶婶问她的婚事。使得奶奶原本笑眯眯的脸陡然沉了下来，她转向安宁，语气不善：“安宁啊！你学学你大姐，不过比你大了三四岁，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不过，就算你大姐到现在还没嫁人，奶奶我也没有意见，她是因为一直在外边念书。你呢？初中就辍了学，现在都26了啊！你这个年纪，谁家孩子没念小学呢？你成天被人家称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心里好受吗？这女人啊！是越老越没人要，你打算让我们养你一辈子？”

安宁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听了这些话更是惨白一片，而奶奶的话丝毫不见停顿，语气也越来越奚落：“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挑挑拣拣个什么劲！自己没那个条件还嫌弃人家！上个月刘奶奶给你介绍的那个男人，不就是离过婚，年龄稍微大了点，但这有什么关系！男人条件再差都找得到老婆，而女人不一样，年龄稍大点就没人要了，将来生孩子也困难！安宁啊！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呀！你要别人看我们家笑话到什么时候啊！”

奶奶的话是一句比一句刺耳，一句比一句伤人。可怜安宁刚经受丧母之痛，眼窝深得要陷进去，眼底一团青影，不仅得不到休息要做这么多家务活，还要听奶奶毫不留情面的训斥，并且当着我们这么多人。

我听了心里都愤慨不平，尤其是那句“不就是离过婚，年龄稍微大了点”，而安宁她一直低低地垂着头，半句都不敢争辩。

这是什么道理！安宁她身体没有任何缺陷，长相也很标致，年龄很大吗？也不过才26岁。为什么在他们眼里，安宁就成了嫁不出去的人了？给她介绍的对象竟然都是些离过婚比她大很多的男人，还认为自家姑娘条件不如人家，是高攀了他！要是安宁拒绝，便被认为没有自知之明，说她这等条件还挑三拣四。

其实，重点不在安宁没嫁人，而在那最后一句“你要别人看我们家笑话到什么时候啊？”爷爷奶奶认为安宁给他们丢脸了。为了自己的面子，他们不问安宁的心思，只一股脑地想把她随便嫁了。

我看向桌上诸人，除了大伯，其他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似安宁不是他们的家人。即便是大伯，也是用不满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大女儿，而他的小女儿，竟自顾自地吃着碗中的饭菜，十分无谓的态度，根本没有为姐姐抱不平的打算。

我看不下去，说道：“奶奶您别生气，其实吧，像安宁这个年纪在我们Z城算是很小的了，现在大城市里的女性结婚都很晚，超过三十岁才考虑成家的不在少数。现代女性大多独立自主，不需要依赖男性，她们的生活不是只以嫁人为目标的，也许事业上的成功更能带给她们心理上的满足感……”

话未说完被一声冷笑打断，“安琪你不要为安宁说情，你的意思是女人不结婚也可以，为了事业？这说得通吗？事业是男人该拼搏的东西，与女人无关，咱们女人呐，就该本本分分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小婶婶的声音有点特殊，尾音会在空气里绕上几圈，莫名的妖娆。眼光在我妈身上看似随意地转了一圈。于是我明白，小婶婶这是借着安宁的事，来“打压”我妈，抬高自己呢。

顺着毛捋，自然让爷爷奶奶听得舒服，他们都点了点头，小叔叔附和道：“是啊是啊，安琪你别搬出你们大城市那一套，咱们这儿就是农村，是乡下，咱们这儿的规矩就是，生儿子传宗接代，娶个媳妇儿在家孝敬爸妈，不都说养儿防老吗？女儿嘛，那是替别人家养的！”

呵呵，小叔叔这话也是很有层次啊，明明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愣是让他说出几种意思来，一是批评我搬出大城市那套，忘了追本溯源。二是只有他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其余两家都是替别人养了女儿。

当然，还暗含了一层：我爸是个不称职的儿子。真正和小婶婶的话对应了起来。

我五体投地，我无话可说。

身边一直不做声的我妈开口了：“三弟妹这话，听着像是在数落我呢？没尽到儿媳侍奉公婆的责任是吗？我倒想请问你，这吃老人家的住老人家的也叫侍奉？我们每年打回来的万把块钱就成了水漂了？这老家的房屋翻修、家具和电器统统换新，也都是三弟妹的功劳？”

小婶婶一下子红了脸，她是暗地里数落，我妈是搬上台面来嘲讽，她自然招架不住。

而我妈的话还没完，“不仅我，安琪和她爸爸也被三弟给顺带招呼了，我们家住城市里怎么了？这城市和农村需要互相歧视吗？住哪不是一家人？思想可真愚昧迂腐！我们家生的女儿怎么了？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我们安琪出门逛个街还想到给我和她爸爸买礼物呢，而我们家的女婿忙得不能分身，还想到让秘书把为安琪娘家亲戚准备的礼物给送来，我能问问在座哪位被他漏过了？哦对了三弟啊，给安旭上大学的钱筹好了没啊？将来娶儿媳妇的钱也要早早地开始存啊，现在的小姑娘没房没车的能嫁过来？还有啊，未来给安旭儿子的教育资金也要早早备下，小孩子的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像我们云勋云娉，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都是全方面发展的。”她以摸摸云勋的头发结束她的讲话。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暗笑不已，小叔叔怕是被气得不轻。也是，在我妈面前也敢在口头上占上风，这不自己找气受吗？

怪不得，逢年过节的我妈也不愿意陪爸爸回老家，原来吃个饭也能锻炼口才，桌上彼此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真是很热闹呢。

我想起刚到这里的那天，因为要举办丧事气氛低迷，大家也没什么心思说话，我只是和小婶婶说了说对于安旭学习的看法，没看出来其实三家之间都有一股气流在暗涌，这也许就是没分家跟人多的不好之处吧。

面朝南坐着的爷爷哼了一声，大家都朝他看过去，等着一家之主发言。他说：“小惠，难道你三弟说的没道理吗？我这几个儿子，我最器重老二，认为他会有出息，三兄弟中就让他念过书！我辛辛苦苦地培养他，指望他给我养老呢，他倒好！去女方家倒插门，做人家上门女婿，让我丢尽了脸！”

就像我妈说的，这事永远在爷爷奶奶心中是一根刺，我觉得要是不解释，这跟刺就永远梗在那里，时不时地戳他们一下，于是我说：“爷爷，爸爸不是上门女婿，他只是离开C城到Z城定居而已。而且他和妈妈结婚后并没有住在岳父岳母家，而是住在经过努力奋斗后自己买的房子里，这样算来，是妈妈嫁过去，不是爸爸倒插门。”

爷爷再次哼了一声，“我不跟你们翻这个陈年旧账，就说这次他大嫂去世，我亲自打电话给你们，他倒好！就为了忙什么书法协会的活动，连大嫂的丧礼都不来参加！像话吗？”

我说：“爷爷，那确实是一次大的活动，有很多上级领导要去开会，爸爸是负责人怎么能不在场呢？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实在走不开，这次活动是很久以前好不容易敲定的，他怎么会料到这天有突发事件呢？爷爷，工作中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您就原谅他一回。爸爸说过会回来给大伯母赔礼道歉的。”

我说得细声细语，温柔婉转，就像在公司里对客户说话那样，很好地控制声线和语调，和他们分析方案，详述利弊，探讨怎样发挥双方的最大优势，一般来说，最难缠的客户也会对我很满意。

把家人当客户来对待，也挺悲哀的，不过要让我妈来话中带刺让爷爷下不来台的话，那误会永远得不到解除，彼此继续相互怨恨。

可现在这位客户明显不满意，他再次哼了一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鼻子痒了，他说：“书法协会的事倒是很上心，字写得好有什么用？春节回来我也没见过他给我写出什么好对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