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杨晔忙道:“是吗?太好了,我这就去!放心吧,让我来喂他喝药。爷们儿家的掉什么眼泪,跟谁学不好,都去学小白。他是在担心哥哥么?”
他随着马天宝往前赶,忽然想起一事来,回身看到自己侍卫中最靠谱的钟离针跟着,便招手叫了过来,附耳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去找找凌疏,看究竟是死是活。不管死活,都回来跟我说一声。”
钟离针点头答应,自行带人去了。
北辰擎背上有伤,此时强撑着坐了起来,果然在对着杨熙默默垂泪。杨晔进来先去看顾一下杨熙,见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却渐渐粗重均匀起来,他便放了心。
从前好缠着北辰擎胡闹的杨晔被迫长大了,折到北辰擎榻沿上坐下,伸手揽过他肩膀,笑道:“别担心,我看哥哥已经快醒了。来来来,云起,我喂你喝药,你一定是嫌药苦不想喝,所以吓哭了。我得去军中替你传扬一番,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害怕喝药,呵呵呵。”
他笑意盈盈地哄着北辰擎,极尽讨好之能事。北辰擎终究扛不住他的温言软语,乖乖地喝了药。又张罗着给他伤口换了药,杨晔依旧搂着他不放,接着道:“云起,你醒了就好。如此我们就趁着这次大捷,士气正旺盛的时候接着行军,奔着洛阳过去。至于如何行军布阵,还得你来,你就坐在担架上不要用,只管吩咐下来,我来按你的意思做,你负责让兵马过黄河,我想法子进洛阳,你看如何?”
北辰擎点头,道:“只能这样了。”于是大军整顿一番,留下了镇守河内的兵马,余者在杨晔等人的带领下开到了黄河边。他手下大将领曾提议是否让赵王殿下就留在河内,等伤好了再来军中,杨晔并不作答,悄悄看看北辰擎的脸色,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两人自小在一起厮混,便是他沉默不语,杨晔也能看出不情愿来,于是伸手一拍书案:“赵王殿下留在河内,他如果忽然醒来,必定急得不得了。况且我必须有哥哥跟着,方才会有主心骨,这仗才能接着打下去。因此我决定,我不能离开哥哥。我们一起去洛阳,就这么定了!”
沿路杨晔小心翼翼地带人守护着昏迷的杨熙和受伤的北辰擎,待恰恰行到黄河沿岸,钟离针折返,悄悄地禀报杨晔,说道他在这方圆百十里东西南北地找遍了,一直找到黄河边,却并没有找到凌疏,连消息都不曾探得一丝半点。
杨晔闻言,心中一阵阵地忧急煎熬,却只能不动声色自行忍着,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凌疏那一日受伤后逃出来,本来窝在黄河河沟中一无人处,肩上的伤口一阵阵疼痛,他无法带着这一支长箭逃命,最终忍耐不住,自行动手把那只长箭给拔了,然后慌忙用衣服按住止血,结果没有撑住,不小心昏了过去。幸好这荒郊野地的,战火绵延百里,人烟稀少,没人发现他。也幸他内力深厚,倒也未曾丢了性命,待悠悠醒转,已经夜半时分。
远处黄河轰鸣的水声很大,凌疏凝神听了片刻,认清方向,硬撑着爬起来,蹒跚行到河边。此时河上所有的船只都被军队征集走了,他沿河行出老远,才找到一个除了打渔无有生计的老渔夫,便拿出银子,请他送自己过了河,挣扎着回到洛阳。
杨焘这一晚,因着心烦的缘故,并未召嫔妃侍寝,也未按时辰入睡,只在灯下随便翻看奏折。夜半时分,却有何庆春过来禀报,凌少卿回来了,正在殿外,并不曾开言求见皇帝,只是自行默默地候着。
杨焘微微怔了下,接着忽然将手中的奏折一摔,冷冷地道:“还有脸回来?那就让他候着吧!”
何庆春低声道:“陛下,凌少卿身上似乎有伤。”
杨焘瞪他一眼,嫌他多嘴,何庆春慌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烛火轻微的噼啪之声,杨焘奏折看不下去了,一阵阵地心悸,彻底烦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一咬牙,出了殿门。
外面夜色深沉,唯有廊下的宫灯发出隐微模糊的光。凌疏跪在玉阶之下,已经没法像以往那么笔直,只得软软地靠在身边的一根栏杆立柱上。
杨焘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凌疏,片刻后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一动,却依旧沉默不语。
凌疏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惨然,尔后接着叩头,低声道:“陛下,我……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罪该万死。我去刺杀赵王殿下两次,但只能伤他,却未能致命。如今河内失守,赵王殿下似乎已经制定好了进攻京师的准备,陛下您须要及早防范。”
杨焘道:“你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说这个?那倒是有劳爱卿了!朕难道就不知道他一直在盯着京师?他不死就不死吧,你还专程过来告诉朕,是嫌朕的日子还不够煎熬,要来锦上添花一番么?”
凌疏道:“不是,我是来……来……”他想说我怕是不成了,所以来和你告别,听得杨焘语气不善,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唯有轻轻地喘息。他从河内过来,负伤在身,一路上疲于奔命,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若是话说的多了,杨焘不定又编排自己成心来现眼,特意要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好接着回大理寺偷懒去。
因此最终他只得道:”陛下,我这次犯了大错,我那两个属下董鹑和董鸽,他们是行刑的高手,与此事也并无牵连。望陛下网开一面,让他们在大理寺接着做这行当,别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杨焘诧异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朕打算定你个死罪一样。朕说过要惩罚你么?”
凌疏慢慢地道:“如此多谢陛下宽恕,臣这就回去。”以枕冰剑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转身蹒跚着出去。
杨焘默然,看着凌疏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片刻后一声长叹,喃喃地道:“朕究竟做了什么孽?唉……远梅,你站住,你是受伤了吧?”
凌疏身形顿了一下,回身道:“轻伤,不碍事。”
杨焘道:“便是轻伤,也得好好将养,待会儿我让御医去给你好好看看。卫将军那里怎么样?”
凌疏道:“不太好,河内失守了,黄河的水军倒是还在,不过对方的北辰擎行军布阵很有手段,我等援军来得太慢。”
杨焘闻言将手边的栏杆拍了一下,恨恨地道:“的确太慢,朕在疑心梁王是不是有意拖延?他从前跟赵王也没什么过命的情分,如今想来是想作壁上观,还是有别的念头,朕也有些拿不准。果然是指靠不得。”他微一沉吟,接着道:“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提出让朕出狩荆襄,王老丞相却说万万不可,结果大臣们吵起来,吵得朕心烦,朕只得退朝了才罢。你的意思呢?”
凌疏已经快要站立不住,昏昏沉沉地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杨焘的面前,最好他赶紧放自己出去,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死了之,落得大家干净。偏生这会儿皇帝陛下又啰嗦不休起来,他只得勉强答道:“这些军国大事,臣不大懂得,并无什么主见,便依皇上的意思。不过出狩荆襄,京师……就拱手让人了……”
他语气断断续续地渐趋微弱,杨焘犹无察觉,接着滔滔不绝:“朕也是这么想,但是去荆襄,这满朝的大臣,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这么多,如何能都带了去?真是一件麻烦事……”
凌疏听着听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神智也渐趋模糊,最终他只是恍惚看见杨焘的嘴在一张一合,但却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末了终于没能撑住,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杨焘见他忽然间摔倒在地下,顿时呆住,片刻后跌跌撞撞地跑下玉阶,却不敢靠近凌疏身边,厉声叫道:“来人!何庆春!传御医!”
何庆春本就藏在廊檐尽头处悄悄地看着他二人,听杨焘叫人,慌忙先让一人去传御医,领着余下的几个内监过来,趋到杨焘的身边。杨焘抖着手指指凌疏:“去看看凌少卿怎么了?御医叫了没有?”
何庆春道:“御医马上就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凌疏身边,见他脸色虽然灰败,但胸口尚在微微地起伏,并未断气。他忙回身道:“陛下,凌少卿只是昏过去了,陛下请宽心。”
杨焘怔怔地看着那一堆人团团围着凌疏,忽然悔悟过来,喃喃地道:“你提起你那两个属下,难道是在交代后事吗?你可真傻,伤重也不肯说,这是跟谁怄气呢!你说朕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定会让人救你的。外面太凶险,这次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朕,再也不让你出去了。从前的事情也不怪你,朕心里明白,都是那杨晔不好,都是他的错!等抓住机会,朕定当凌迟了他!”
此时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色,杨焘疲惫不堪地靠上身边的栏杆,他还得上早朝,叛军一步步逼近京师的消息,他不能不面对。
杨焘从被册封为太子起直到皇帝做到今天,虽有西迦南琼经常骚扰边境,但天下一直无有大的战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忽遭干戈,不免惊惶忧急,不过短短几个月功夫,皇帝的鬓边已经侵染了丝丝霜色。他一只手慢慢拂过汉白玉栏杆上的卷草花纹,然后摸上了一只石狮子的头,石材冰凉,一丝丝沁入心里去,这雕栏玉砌尚在,唯有朱颜改。杨焘抬头,眼光穿透了天际的云山苍苍,仿佛一眼就望到了黄河边。江山万里,烽烟处处,他的国土正被自己的亲兄弟一寸寸地侵占,一路咄咄逼人,直奔京师而来。
他一声长叹,无限怅惘。
第二日,杨焘在御书房接到了卫勐铎的邸报,说道杨熙的兵马已经逼近黄河,如今在河边开战了。因着昨日凌疏已经告知他此事,至此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去问问梁王的兵马几时能赶到洛阳?还有荆襄那边的兵马,如今行军到何处?让京师这边做好守城准备,只要撑得援军到来即可。”随着他在御书房的几个重臣答应住,一一吩咐下去。
杨焘转头又问起兵部尚书:“黄河上的水军守备状况如何?”
兵部尚书沉吟良久,大衍的京师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北边防备的是西迦的进犯,三关设下关口,驻扎了大批的兵马。但黄河由于离得边境太远,所以水军并不强盛。不料到今日祸起萧墙,黄河的守备便立时成了软肋。兵部尚书思忖片刻,道:“臣已经命人加强黄河守备,陛下放心。”
但是三日后,杨焘收住了己方兵马再一次溃败、叛军已经借助浮桥渡过黄河的邸报。
这次杨焘无法再镇定下去,失手将一盏茶碰翻了。于此同时,有太监来报:“陛下,礼部侍郎荆怀玉荆大人回京师复命,求见陛下。”
杨焘忙道:“让他快些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