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的家在江宁很好找,江南富人本就性好奢华攀比,几乎成了惯例,曹寅就算刚开始能把持住自己,到后来为了融入这个圈子,也会不由自主地遵守这里的潜规则,于是织造府一年年地扩建,越来越秀丽精致,巧夺天工,堪称江南第一府了。
风华持有四爷的印鉴,虽不至于让曹家家主亲自相迎,但也得到了门人足够的恭敬,被曹寅手下的第一幕僚王翰迎了进去。
王翰是个四十多岁、书生模样的人,未闻声先见笑,短髯方巾,长相倒是和气亲切,标准的儒生打扮,见到个头只到自己胸口的风华,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小孩,竟也没变色,单冲这份不露声色的涵养,也当得起曹寅身边第一师爷的身份,热情而又不显得谄媚,大大方方地、笑吟吟地冲风华作了一揖。
“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风华自然也不会如同在四爷面前那样表现出一团孩子气,没得让人看轻,抱手回了一礼,内敛地一笑道,“哪里,倒是我来得唐突,还请曹大人与王师爷莫要见怪。”
王翰朗朗一笑,摸了摸短髯,看了看风华,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如大人这样的贵客,我们虽有仰慕之心,无奈位卑言轻,不敢亵渎贵人风采。”
风华哈哈一笑,冲王翰眨了眨眼,一副我们心照不宣的哥俩好架势,“曹大人可是太客气了,若说卑言轻,怎么也轮不到深受皇上器重的曹大人啊!!”
两人边寒暄边进了曹寅的外书房,里头却没看到曹寅,风华感到十分奇怪,话说曹寅就算自矜身份,不亲自出门迎接她这个四爷的随从,而是派了他手下得力的助手,也还说得过去,但风华已然进了府,那就是代表了四爷的立场身份,断没有再把她扔在一边的道理,至少应该露面和风华直接交谈才对,可一直等到现在,曹寅是一丝影子都没见着,这是——故意怠慢四爷的随从,以显示自己的不党不群?
风华眸中闪过的一丝狐疑目光,落在王翰的眼里,他不由得尴尬地笑笑,大人把他派出来而不是亲自迎接,也是没有办法。想了一想,他还是诚恳地对风华道,“请风兄弟莫怪,曹大人他实在有要事未忙完……”
王翰还未说清楚,远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女人哭闹,这声音是如此凄厉尖锐,只如万千钢针,直刺耳膜,乃至风华和王翰站在远离二门的外书房门口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到此,风华已决出不对,当下一声不吭,只是目光咄咄,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质疑,此情此景也容不得王翰遮掩了,他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小公子莫怪,大人如今确实是有心无力,要说大人也实在命苦,虽造福一方百姓,忠心为皇上办事,奈何命里子嗣单薄,只有两子一女,大小姐已出嫁;大公子聪慧明理,才华过人,又谦虚礼下,却是大人和咱们这些门客的骄傲,只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愁得我们大人日夜茶饭不思;小公子年纪幼小,深得大人宠爱,只是,只是,小公子昨日殇了!”
风华一愣,小公子?曹家那个幼年早夭的庶子,曹颙的弟弟?前段时间曹颙出事时不是还好好的?
二门里传来越来越尖锐的混乱声响,夹杂着女子不顾一切的怒骂叫嚷,恶狠狠的仿佛在诅咒什么,全然没有了一名女子应有的娇柔婉转,如同破碎尖锐寒彻心扉的冰渣,其中不时便有“曹颙”两字。
风华心中挂念,便向王翰道,“既如此,我更应该见见曹大人了,毕竟曹大人是中年丧子,悲恸难过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只是为了曹家和江宁织造着想,我却少不得要请曹大人节哀,保重身体。曹大人是皇上信任之人,主一方政事,我等纵然是有事,断不会越过曹大人去办,既在江南地界,少不得还要请曹家出面。”
王翰想想也是,风华这般郑重其事,那位有名的铁面无私雍贝勒也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物,既然找上门来了,想来是确有要事,大人本来只是让他迎接罢了,真有事他却是做不得主的。
“大人既然开口,王某自然不敢托大,也罢,我们可往那边走走,且看大人是否已经处理妥当吧!”
此时府内已经乱成一团,他们二人一路行来,一个阻拦的奴仆也没有遇见,竟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二门门口,那喧哗吵闹哭嚷声越发尖锐刺耳。
“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可怜的珍儿,他才三岁,三岁啊,又聪明又可爱,平时也十分尊敬嫡母兄长,哪个杀千刀舍得对他下手,可不教我活了!!”
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一名扑倒在地的年轻女子抱着一具幼小的身体,正捶胸顿足地说着,眼泪儿一串一串,虽然狼狈,却遮不住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面庞,盈盈泪光的大眼睛,悲悲戚戚地望着场中唯一的中年健壮男子——曹寅,一手还死死扯着曹寅的衣角。
曹寅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爱妾爱子,他一贯是疼爱有加的,他一直认为,这小儿子聪慧过人,将来好好培养,说不定能成为大儿子的臂膀,可谁知这次他只是出门一趟,回来便听闻丧子噩耗,骤然之间,他如何不心疼?宠妾小李氏口口声声说珍儿是被害死的,说得他也有些动摇,怀疑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满脸疲惫难过的妻子,以及站在走廊里自始至终漠然一张脸沉默不语的曹颙,他的大儿子。
然而刚一升起这样的念头,他又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前段时间被掳,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刚刚才回家,瘦了小小年纪颌骨都越发分明了,心中顿时为这个时候还怀疑自己儿子感到一丝愧疚。
曹颙今非昔比,眼光也是由风华指点训练的,如何看不出父亲眼中的那一丝怀疑,以及随后浮现的愧疚?心中冷哼一声,心中只向着那个贱人,连这么破绽百出的话都信,果然是个见色忘形的家伙,他真的不该对‘得到这个男人的认可’还抱有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