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何溪醉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她没有踏上南下S市的列车,没有乘坐公交车晃了将近20站路来到S大,没有抱着珍贵的生日礼物走在S大校园里,没有偶遇童彦若,没有跟踪他,更没有发现他最终走进了一家酒店……她只是在做梦,等从梦中醒来,她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宿舍里自己的小床上,被寝室长催促着赶紧起床,去上班主任的专业课……
一阵晚风吹过,何溪醉只觉得那凉风带走了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也让她头脑清醒下来。
只是去酒店而已,可能是和同学约了聚餐,没什么大不了……何溪醉用这些话语轻轻抚慰自己那颗被酒店霓虹灯烫伤的心,她慢慢靠近酒店,站在玻璃门外一棵盆栽绿植后,向里面张望。
灯火璀璨的大堂,两位身着深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正端庄地站在前台后,除了她们,大堂里空无一人。
接下来的行动,何溪醉完全是在灵魂被附体的状态下进行的。
她走进大堂,走进前台,微笑着询问一位服务员,“请问,你们酒店有对外餐厅吗?”
“有……”服务员脸上带着抱歉的笑,“不过最近在装修,没有营业。”
何溪醉灵魂的一部分垮塌了,但她脸上挂着的笑容仍奇迹般地自然,“目前只有住宿服务是吗?”
“是的,只能住宿,如果用餐可以到对面,也很方便。”
“谢谢,请问电梯间在哪里?”何溪醉的声音已经呈现出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服务员稍微愣了一下,随即马上用手示意,“在那边。”
何溪醉道了声谢,机械地向电梯间走去。
电梯间里有两座电梯,A梯停在一楼,B梯正在运行之中。
何溪醉站在B梯前,望着门上小液晶屏上显示出不断变化的楼层。
3……4……5……
数字固定在5上。
透过金色花纹镜面的电梯门,何溪醉望着自己的身影,觉得陌生得不可思议。几乎没怎么犹豫,她按下了一旁电梯的上行按键。
独自站在电梯里,何溪醉垂头紧盯着脚下地毯上“星期一”和“欢迎光临”的字样。她无法抬头看显示屏上不断上升变化的数字,也怕从周围全是镜面的墙壁上看到自己的表情。
“叮”一声,电梯稳稳停在了五层。门开了,何溪醉迈开脚步踏了出去,仿佛那一步是踏向地狱。
转过一个装饰有工笔画和绿色植物的小厅之后,何溪醉停下来,左右看了看。两边,都是铺着暗红色柔软地毯的长长走廊,在不甚明亮的暧昧灯光下,数不清有多少关闭着的房门。
不知为何,此时何溪醉突然想起了一部经典恐怖片,那幅海量鲜血浪潮般从走廊汹涌而出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她难以遏制地打了个冷战,心底涌上一阵阵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她知道自己除了立刻逃走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顾不得两位服务员异样的目光,何溪醉急匆匆穿过大堂,一口气跑出酒店大门。
夜色正浓,路灯灯光也划不破它的厚重。
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站在这座除了童彦若,她就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何溪醉在瞬间被抛进了孤独绝望的汪洋之中。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背后的背包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沉重,甚至连手中的纸质手提袋中装的都不是衬衣,而是整块水泥。
何溪醉蹒跚穿过酒店前的马路,在花坛边坐下,只觉得身心疲惫。
就这样,她在花坛边坐了一整夜。
越来越少的回家的车辆。
终于空旷寂静的街道。
始终灯火通明,在夜色中甚是美丽的酒店大堂。
一扇扇熄了灯的窗,旅人们都熟睡在异乡的床上……
微微亮起的天光。
树影褪去可怕的黑袍,终于有了一抹绿色的枝叶。
辛勤工作的环卫工人。
逐渐增多的赶往不同岗位的驾车上班族……
当日光穿透树枝洒下的光影渐渐移动,当早高峰终于过去,道路车流量恢复正常的时候,何溪醉空洞了一夜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隔着这条不算太宽的马路,隔着不时飞快驶过的车辆,她看着对面。
童彦若,她手中礼物的主人,终于再次出现的酒店门口。
何溪醉的呼吸彻底停住了。
她深爱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女孩。那个女孩她认得,潘泽……
一阵眩晕中,何溪醉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这酒店距离学校也就一站路的距离,他们是一同走回学校吃早饭吧……就像他上次帮我打饭一样,他会让她坐好,然后为她打饭……然后呢?一起去上课?一定是这样的……他们在同一个系……
原来,这就是他这段时间表现异常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们感情这段时间反应异常的原因。
原来如此……
当天中午,何溪醉便踏上了一辆路过K市的过路列车。没有座位,829公里的距离,她只能站着。
列车达到K市的时候是午夜时分,何溪醉疲惫不堪地走出出站口。望着眼前褪去白日拥挤和喧嚣外衣的火车站前广场,一路上都没掉一滴眼泪的何溪醉忍不住流下泪来。
从小到大,甚至于当年和童彦若离婚,她都不曾感到这般委屈。然而在这一刻,当经历过这场心灵强震之后,她的坚强早已土崩瓦解,只留下一小截地基凄凉立在废墟之上。面对熟悉的广场,寒假时和童彦若一起回家过年的幸福记忆被唤醒,将她心中所剩无几的坚强残片击成随风飞散的粉末。心弥漫起漫天黄土,何溪醉的世界都褪了颜色。
独自站在午夜的火车站广场上泪如雨下,不再为了过去几十个小时的疲惫、伤痛,只为自己那卑微的爱情。
换了狄狄或是小西,他们会怎么做?是不是当场就冲过去拉住童彦若问个明白?很有可能……
可是,那样一来又能换回什么呢?有些事情,真的不知道或是装作不知道,都要好过撕破脸皮针锋相对。既然答案已如白纸上的墨滴一般显而易见,那又何必冲上前让彼此尴尬?留点“悬念”,也给两人之间哪怕是气若游丝的爱情留点生存余地吧。
爱得更深的那个人的爱情,注定是卑微的。
何溪醉知道,她不会对童彦若说起这件事,不会对狄狄说起,不会对小西说起,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过去几十个小时,她将它们埋葬心底,希望时光能令其腐烂消融——只要童彦若还愿意留在她身旁,那么这种埋葬便是他们爱情得以苟延残喘的唯一出路。
事到如今,何溪醉才发现自己爱一个男人居然爱到如此程度。她心甘情愿对所有伤痛守口如瓶,心甘情愿将委屈和透彻心痛独自担起,心甘情愿“包容”甚至“忘掉”那个男人的背叛……所有这些,只是为了换来一份爱情的继续卑微存在。
她爱童彦若,在时光流转过一圈之后,她发现他依然是自己心里唯一可接纳的男人。
她爱他,爱至如此。即使凄凉,也只能继续爱下去。
接受吧,这就是命运的强悍……
回到学校后,何溪醉衣服也没脱便直接爬上床,昏天黑地地睡了起来。一直到寝室长发现异常,找来同学将高烧近40度神智恍惚的她送上医院的急诊病床,她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小西将何溪醉这次突然而剧烈的发病归咎为“长途幽会”的辛苦,以及送出一件四千块礼物后的兴奋与激动。对此,躺在病床上输液的何溪醉只是虚弱地笑笑,只有她知道,那件昂贵礼物此刻正躺在黑暗衣柜里,待人发落。
何溪醉没有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童彦若,所以,也无从得到他的安慰电话。或许,这正是她潜意识里希望的局面。在那件事之后,她一直没有和童彦若通过话,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听到他声音后神智正常。
短信倒是有,是她生病第二天上午,一边输液,一边用左手发的——彦若,你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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