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这才明白张太医话中之意,盈盈回过头来,看着子逸渐渐稳持下来的呼吸,心中已暗下决定,要陪着他一直到这第三桶药水泡完,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同他一起携手面对。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屋子里如今只剩下夕颜和一直围绕徘徊在浴桶旁观看子逸对药水反应的张太医。窗外的日头已经快升到正顶,房中的缭雾不减,在斜阳白炽的光亮下,伴着桶中腾起的粒粒水珠织就的帘幕,来去往复,时时拍打在夕颜芙蓉面上,让她竭力控制着一夜未宿的疲倦。
“大少奶奶!我看你还是去歇歇吧!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怎么能受得了。”不知不觉间,张太医已经到了她跟前。
夕颜揉了揉有些模糊朦胧的滞目,随手摆道:“不用了,如今也快到时辰了,待会儿再去也不迟。”
“但是还得一炷香的功夫才可。”张太医目含恳色,似在极力劝慰着。
淡淡一笑,夕颜刚要开口,便听到一声有些微弱的呼唤:“颜儿!你就先去歇息一会儿吧!”
虚柔的声音直叫她眼眶盈热,夕颜连忙起身到了桶边,俯身下去,握住他那双已经恢复温度的手:“快不要说话了,哪儿还有那个气力顾我,早些把自己的伤养好我才能够宽下心来。
却见子逸的嘴角轻动,唇已经因为方才扎针时的疼痛被狠狠咬破,又经得两个桶中药雾的熏蒸,层层带着血丝的白色薄皮赫然眼前,他低声道:“听话!去外屋中等着吧!如今你好,我就好,你不珍惜自己,我便也会没了坚持下去的支撑。”说着,竟弯起眼睛浅笑起来。
“大少奶奶!你还是出去吧!”张太医也在一旁继续念道。
夕颜也笑看着子逸,只那笑中有一丝凄凉,目光落在浸泡得满眼浑浊的药水表层,里面竟清晰地倒影着子逸平静却有些哀求的双眼。她微微抬起睫帘,朝他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仿佛愿意至此追随并听从他吩咐的一切。
娆娆站起身来,她转看向身后的张太医:“子逸就交给您了,若是他再次将毒血吐出,还劳烦您马上来通知夕颜。”
“大少奶奶放心好了,若是如此,我定会第一时间去向你告知。”张太医见她依依不舍,言辞恳切。
迈着飘忽而又沉重的步子,夕颜在将要关上房门时忍不住望向子逸,他坐在桶中安静的样子,让她脑海中不禁铺设其他曾经画的一幅菩提树图,像极了此刻的情景,缭绕的白烟蒸汽,岿然不动仿佛在那里历经了数百年的雨打风吹。
子逸朝她淡淡一笑,似在让她放心而去,这才使她重回现实,唇角勾起回以会心一笑,便轻轻掩门离开。
见她离去,张太医才松下一口气来,回身朝子逸看去,脸色顷刻间沉了下去,却只见子逸依旧笑望着他,暗声说道:“如今是没得救了对吗?”
张太医和子逸心中都十分明白,浸在第三个桶中的时间并不是半个时辰,而是一炷香便可以知道结果,如今时间一点一滴的到了,却迟迟不见子逸有任何吐出毒血的迹象,这样说来,便是张太医口中的第二种情况了,神仙难医。
“大少爷!”张太医不忍听到他如此凄苦的话语,欲开口安慰。
子逸只依旧淡淡地笑着,并未有一丝波澜:“张爷爷!您不用这样客气,子逸是晚辈。”
还未待他说完,张太医便继续道:“不不不!萧家如今是因贵妃娘娘而已成皇亲,该有的规矩我这个做臣子的还是清楚的。”
“张爷爷!答应我一个请求行吗?”子逸虚弱地摇着头,似并不在意他口中所谓的君君臣臣之礼:“不要告诉夕颜,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这……”张太医有些犹豫:“恐怕瞒不了的。你的病状摆在那里,大少奶奶又并非容易蒙混之人。”
“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吗?”子逸平静地说着:“如今我还能有多久可活?”
张太医不忍道出,依旧踟蹰着:“大少爷不用这样悲观,倘若能遇到懂得奇毒异药之人,恐怕还会有一线生机。”
子逸只含笑摇头道:“您只管讲,我还有多少日子?”
“最多三个月。”张太医微微动了动嘴唇,唇边白密如拂尘的胡须因这艰难的话语而有些颤抖。
“那便好,我还能有时间陪她一起去想去的地方。”子逸满足地笑着,低目呢喃浅语。或许他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恐怕早在第一次中毒之时,他便能料到这一日的必然来临,因夕颜的到来,使得他对生活不再有任何的奢求,甚至不再像往年一样日日守候着满园牡丹的盛开,因只有那个十年前梦一样的女子才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期盼,如今她已经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妻子,他便也了无遗憾,只心中苦涩往复放心不下的,是这个他最深爱的女子,将如何去面对今后的生活,这样沉甸甸的担心让他难以割舍。
“那我今后可还需要再呆在这药熏的屋子里,可还需日日服药?”子逸有一丝的挣扎起来。
张太医忧心难展,沉吟道:“若是每日依旧这样,能些许减少那毒蚀心的痛苦。”随即劝道:“如果大少爷日日都像方才一样接受我的针扎与药桶的浸泡,也能延长存活的时日。”
子逸的声音绵而无力,却让这位总面对着竭力求生患者的宫中太医也颇为惊诧:“罢了!终是一死,我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度完这三个月,好好陪着自己的妻子,也免得她日日望着我的逐渐衰亡而心力交瘁。”
张太医顿时缄口无言,望着这个端坐在浴桶中男子,身后窗外的日光正盛,屋子里亮有些炫目,却耀的雾与水汽交缠中的子逸,如此虚无。片刻,便听他继续道:“我听说过您炼制的一种烈性药,名为‘牵云湮’,多么美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听到他的话,张太医眼中惊恐万分。
子逸微微颔首:“是的。我希望你能用有着那样美丽名字的药来替我瞒着我的妻子,我不希望她知道这一切,包括我的病情与这烈药。”
“可那烈药用起来是极其伤身子的。你如此虚弱,恐怕会受不了的。”张太医看出他决心已定,却依旧竭力阻止,因他心中清楚那药的烈性。
“不碍事,我只要这三个月的宁静便好,我不希望自己的最后这段时日,是苦闷地呆在这房中,直至生命的尽头。”子逸目色恳切地甚至有一丝乞求。
微微叹了口气,张太医无奈道:“那我必须要将此事向萧老爷子告知,否则恐怕是我余下的日子都会在愧疚中度过。”
子逸知道这样有悖于医德的请求已经是触及到这位忠诚的老者最后的底线,便哑声沉默以示赞同。
这边夕颜到了外房中,却不肯躺在落葵铺好的踏上,怕是在这样困倦的时候一沾上枕头就醒不过来,便只坐在凳上,单手撑于桌面小憩。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煎熬难度,本欲闭眼浅浅一睡,却已浑然不知一切了,直至感觉到有人轻拍着她的肩膀呼唤。
缓缓睁眼,迎上紧眉凝目的落葵,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许久,顿时清醒过来,忙急急问道:“可是一柱香的时间早已过了?”
落葵却也不回答她,只低声说道:“张太医让我来叫您。”
夕颜转目一想,依稀记得离开前交代过张太医,让他在子逸醒来后第一时间告诉自己。遂猛然站起身来,匆匆朝卧房走去,随着不远处的卧房落地垂门近了,她能够渐渐听到里面朗朗的说笑声,虽仍然听不清楚,却心中已经陡然轻松下来。
推门而入,房中的三个木桶早已被抬了出去,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宽敞,仿佛方才伴着子逸扎针的场景只是一场虚梦,垂目望着不久前还斑斑血迹的地面,已是一层不染,连拼接处的细密砖缝都能瞧的清楚。
“乔丫头!不要杵在那里了,快些过来吧!”正在她茫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些什么,猜想自己到底是睡了多久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唤声。
疾步循声走到跟前,欠身低声福道:“爷爷!”眼睛却朝榻上软软躺着的子逸瞥去,依旧的憔悴单薄,他绵柔的目光自夕颜进门便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见他这般病容依旧,夕颜脱口而出问道:“张太医!子逸可是将污血吐了出来?”
料到她会如此急切地询问,张太医朝床上的子逸瞥去,又向身旁的萧老爷子深深看了一眼,这才望向正满目期待的夕颜微微一笑,点头道:“已经将罂粟粉侵蚀进脾胃的毒血全都排出了,只要每日按照我开的房子按时服药,就算没了这药炉给屋子的熏蒸,也能够慢慢痊愈,所以用药的这段时日也并不再需要苦闷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