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庸忽然被一个人抱住,吓了一跳,定眼一看是小七这个小鬼头,“啊哟,你这小伙子,快把老汉的脖子给勒断了!”看小七脸上又是羞赧又是兴奋,奇道:“怎么了啊?”
小七往工场里面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老爹,那个大美人儿是哪家工匠的女儿?竟然如此的美貌!”
看来这小子还不知道是公主殿下驾到,还以为是哪家工匠的女儿,好笑的是这色小子好像对公主殿下起了歹念,有他死的时候!
“不过是个女人,亲自去问她的胆色都没有么?”
小七羞赧起来,想起那裸露的雪白臂膀就难为情,不管怎么说都是刚刚做了亏心事,心虚的很。叶^子悠~悠吴庸笑呵呵地:“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好意思喜欢人家姑娘?”
“这个……”
“快去罢!”
虽然没看清那人的相貌,但小七一眼就认出她来。芫茗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这个慢慢走来的脏武士,三月的天气还有点凉,他却满脸的汗,好像很是紧张。在飘絮身后站了许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把芫茗的视线都挡住了。觉察到身后的气息,飘絮回头看了一眼,顿时两人都愣了,近距离地看她,比想象中更加鲜艳芬芳。飘絮心道:原来是大闹御苑的愣小子。微微的笑,手中的动作凝滞了:小弟把他派到这里么?真是个残忍的人!
小七脸色越红,结结巴巴道:“姑娘……就是技艺高超的工匠……看不出,女孩子还会做这些东西……”在她的注视中不知所措起来。
“想不到小小的工地还有武士保卫,看来父……皇上对这些陶俑是越来越重视了。”趁小七不注意看了快要跳起来的芫茗一眼,芫茗泄气地坐回原位。
小七不禁有些窘迫,工场里的护卫,这样的名头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丢脸。
“我……才不是来保护这些泥人的!”说到后面竟然有些愤愤然。
“小七壮士何必生气?忍受得如此的痛苦可不高明。”
小七愣了一楞,飘絮的眼睛沉静如幽深的古井,看不到一丝的波澜闪烁,小七却莫名地慌乱,“姑娘怎知我叫小七?”
“哦,吴工匠告诉我的。”说罢回头继续做她的事,似乎不愿多谈了。芫茗早就不耐烦了,见小七还不走,喝道:“大胆的奴才,你还不快走,你挡住我了!”
小七回头见一个小小的宫娥,心中一震,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宫娥?飘絮道:“芫茗,不得无礼。”
芫茗扭着身子撒娇:“但是,公主,他很烦人啊!”
“公主殿下!”小七大惊失色,慌忙行礼,“原来是公主殿下,小七无礼!”
“不知者不罪,小七壮士免礼吧。”
“是……”小七再抬起眼时眼中又是羞愧又是苦痛,她竟然是公主殿下!没有得到公主的允许也不敢私自离开,只立在旁边,看她纤长的指尖握着竹刀,多余的软泥顺从地层层翻卷开来,一双炯炯双目即将成型。那是一双随皇帝征讨天下,杀人无数而带了戾气与血腥的秦国将士的眼眸,这样的一双眸子,怎么会是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刻画出来?
错眼见小七还在旁边,飘絮想起了什么,道:“半月前在御苑看了壮士的表演,真是身手不凡。”
小七的脸噌地又红了,从前脸皮厚的厉害,别人不夸他他也要自夸的,此时却谦虚起来,“公主见笑……小七真是笑柄了……”
“能和小弟在马上交战数百丈,至今来小七壮士还是第一个。(叶子悠悠 www.Yzuu.com)小弟行事无常,小七若面对的不是他,只怕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大秦壮士。”
小七精神一震,“真的么?”别人要是和他说这番话他会觉得是安慰,但是由她说来,小七毫无理由地全然相信。
飘絮笑道,“自然是真的。小七错在看错了人,挑错了对手。落入此境,权当是教训,小七的脾气也该好好磨磨了。”
“是。”
飘絮玉指轻挥,小七连忙行礼而去。
半日,有宫女来请飘絮回宫用膳。飘絮依旧回房换了衣裳。小七看她身着华丽的长袍,微风拂来,拖于脑后的长发微微的飞扬,看来飘渺如遥不可及的仙子。小七咬了咬唇,翻身跳下围墙,大步走到门口恭送公主回宫的队列中,飘絮路过他身边时,小七道:“殿下……小七可以去找殿下么?”
飘絮停了一下,分明是听见了的,却未回答,径自去了。小七怅然若失。
小七坐在树上生闷气,吴庸端了饭碗在树下唤他,“年轻人,心丢了食欲也丢了么?吃饭了。”
小七努嘴道:“都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公主?你是故意在丢我的丑。”
“告诉你你会怎么样?不去和她说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小七想了想,也是,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公主殿下,他怎么敢去和她说话?飘絮更是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如此小七岂不是要后悔?想罢跳下树来,接过吴庸手上的饭碗埋头就吃。吴庸坐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飘絮公主和其他的公主不大一样,你何必难过?”
小七塞了满嘴的米饭,含含糊糊道:“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皇帝的女儿么?”
吴庸看着远处,从深深浅浅的皱褶里缓缓叹出来,“飘絮公主和别的皇亲贵胄不一样,是唯一一个会把人当人看的贵族,能服侍飘絮公主是这座宫殿所有仆人的梦想啊。”
小七眨着眼睛,不信道:“说得那么神,服侍皇帝不是更幸福么?”
“你才进宫,哪里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稍有差池就是人头落地,战战兢兢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小七哦了一声,难怪那些工匠看起来那么高兴。但是,小七真的是很难想象飘絮在宫人心目中的地位。毕竟他入宫不久,胡亥又特别“关照”过人,只把他丢在工地便好了,不必管他,小七才没有受到各种宫闱规矩的束缚。吴庸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皇上认为体恤民情是统治懦弱的表现,太子殿下仁德爱民,被派往西北地和蒙大将军镇守西关去了,只有飘絮公主敢违背圣意,当着皇上的面宽柔待下,难得的是皇上由着她的性子,甚少怪罪。公主殿下身边的人过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啊。”两人说话本来声音又小,吴庸说这番话的时候又刻意地压低了语调,若非小七耳聪目明,如此近的距离只怕都听不清。
监工来催促工匠干活去了,吴庸起身离去,小七一直看着他离开,总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怪怪的,似乎不是带着对自己生活得哀叹,而是带着惋惜,惋惜什么呢?回想吴庸那句“飘絮公主和别的皇亲贵胄不一样”的话,小七莫名地感到高兴,方才的丧气一扫而空了。恶狠狠地扒了几口饭,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昭阳宫是后宫正宫,皇后所住的地方。皇后早亡,皇上再无立后,飘絮自小就和母亲住在昭阳宫内,皇后既死,本没有公主住在正宫的道理。皇帝感念飘絮小小年纪无人照顾,特许她住在昭阳宫,直至今日。飘絮好清静,昭阳宫内不比寻常宫室莺歌燕舞的,偶有几个宫娥路过也是远离飘絮所住的宫室。皇帝不喜飘絮的过分洁净,向少来昭阳宫看她。
昭阳宫不愧是正宫,比其他宫室更加富丽堂皇。前庭宽广,花木扶疏,正是东风起时,芫茗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拿着一只大风筝要在庭院里放。一个年长的宫女忙过来抱着她就走,芫茗惊叫一声,道:“巫嬷嬷,做什么?”
巫嬷嬷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做声,小公子来了,快收拾好到门前见礼!”
芫茗脸色一变,还是不快道:“他又来了!每次他来公主都不高兴!”巫嬷嬷重敲了她的头一下,芫茗吃痛,却连叫痛都不敢,连忙把风筝放好,奔到门首伏地为礼。
等了一会,只见平地上一袭玄色长袍掠过,芫茗一直觉得那像鬼的影子,总是让人无端的恐惧。待到胡亥过去,众宫娥方舒了一口气。
飘絮在窗前看着天空,天空阴霾,乌云飞快地飘过,如烟似丝,浓浓的灰色落在飘絮的眸子里。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你这样一直看着天空,脖子不累么?”
飘絮打了个激灵,脸色竟陡然变得苍白,道:“不妨,我喜欢看。”
“为什么喜欢阴天?我从未见你在晴天仰望天色。”
“阴天的天空里拥有许多的内容,晴天的一望无际,总觉得空乏的很的。”胡亥走上前来,飘絮听他的脚步慢慢走近,总是沉静温柔的脸庞逐渐被冰冷代替。回头看见胡亥一袭黑衣,手按在剑把之上,目无表情地看着她。飘絮的莫邪便摆在胡亥右边桌上的剑架上。飘絮看着他,忽然转目向剑架,身随眼动,身形一转已到剑架跟前,玉指就要按到剑柄。寒光侵肌,胡亥的剑尖已电光火石般抵在飘絮的玉指之上,只要她再向前半寸便三指不保!左手的剑鞘蓄势待发,早将她全身的要害控制在手。
飘絮的眸子飘过一丝绝望的阴霾,但转瞬被倔强代替,只看着她的宝剑不言语。胡亥冷笑一声,收剑回鞘,后退了一步。飘絮轻阖双目,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苦痛,蓦地探手抓住剑身,隐隐震音,传说中的神器伴着久吟不绝的龙吟猝然出世,青光冷冽,在这华贵的宫室幽幽的弥漫开来。
同来时一样,胡亥走时也是匆匆而过,如同旷野里一道孤独狂乱的鬼影,任何光华的背景都无法企及他几近绝望的孤独。
送走胡亥,宫娥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芫茗看着宫门跺脚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来呢?每次和公主过招不但弄坏了东西,还弄伤公主,我讨厌他!”
巫嬷嬷拧着她的耳朵,压低声音喝道:“公主真是把你宠坏了,什么都敢说,小心小公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芫茗挣开了她的手,瞪了她一眼,气呼呼道:“你们这些木头人,就会怕他!公主现在不知道伤成了什么模样,为什么每次都不准我们立刻进去给她包扎呢?”
好不容易逮到巡逻守卫的空档,附近恰好没有什么宫女太监,小七管不了许多了,纵身一跃攀住了高墙,围墙高且滑,本无可攀附,但难不倒小七,双手如钩,*****墙中,松开手来清晰的十只手印。小七在墙上停了一次,便借力攀上了墙头。如他打听到的消息,昭阳宫内安静的很,大白天的顺利潜入!昭阳宫虽大,但宫室的布局大抵相似,小七很轻易地找到飘絮的房间,趴在墙上看见飘絮立在窗前,呆看着手中平卧的一把宝剑。屋内狼藉一片,似乎刚刚打斗过。小七大喜,正要出言呼唤,只顾着看飘絮,不防飘絮身后走来一个小宫娥,小鬼眼尖,一眼便看到窗外内墙上古怪的人影,没命地大喊:“刺客,有刺客!”
飘絮一惊,抬首正与小七的目光相对。小七忙隐身在墙边的树荫里。一阵金戈声动,几个侍卫应声赶来,道:“刺客在哪里?”
芫茗正要说话,飘絮喝道:“站住!谁让你们进来?”
那几个侍卫忙站住,行礼道:“卑职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全。”
“芫茗大呼小叫,好不晓事!”
芫茗委屈,“芫茗真的看见……”
“退下!”
那些侍卫连忙退了下去,芫茗还要强辩,“公主,我明明看见的!”
“我没有叫你们进来,为什么来打扰我?”
“芫茗担心公主的伤,给公主带药和干净的绷带来了。”
飘絮轻叹一声,“放下吧。”芫茗大喜,放下托盘就要为飘絮包扎伤口,飘絮自顾看着墙外的树荫,笑道:“下来吧,安全了。”
小七搔搔头,从墙上跃下。芫茗指着他,瞪大眼睛,“你就是工场里的脏武士,竟然跑带昭阳宫来!”
小七面红耳赤,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飘絮右袖被鲜血染红了大片,关切道:“公主,你怎么受伤了?”
飘絮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一点小伤,不碍事。”小七正要说半边衣袖都染红了,怎么会没有事?看她神色疲惫,似乎不愿多说,便不再问。
飘絮要芫茗出去,芫茗急道:“还未给公主包扎伤口呢!”
“小七会给我包扎的,你下去吧。”
芫茗从来没有看见过飘絮如此疲惫的样子,不敢多说什么。小七想不到飘絮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跪在飘絮面前一手托着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细地为她擦拭血污,那是一道两寸长的深深伤口,斜横在雪白的下臂上,鲜血从如雪的肌肤下涌出来,小七看多了伤病,自以为已看得寻常了,面对这条伤口却还觉触目惊心,心疼得厉害。
包扎好了,飘絮思绪飘渺,还未回过神来,小七道:“是谁伤了公主?”
飘絮收起心神,看他担忧的神情,笑道:“你怕是刺客么?”
小七这个“刺客”不好意思地笑了,飘絮道:“小七刺客,你大白天的来这里做什么?也不怕宫卫把你抓住。”
“这个……几日前公主答应小七可以来寻公主的。”
“本宫可不记得有答应过。”
小七耍赖道:“公主明明听见,却没有斥责小七的无礼,那就是默许了!”
飘絮略显苍白的唇绽出一个梅花般的微笑,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小七的脸颊,小七顿觉半边脸烧得厉害。
“小七是有大志的人,小弟作践人才,要是大哥遇见你那该多好。”
小七心知她指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殿下扶苏。人都说公子扶苏慈悲心肠,体恤民情,时常劝诫帝王,深得人心。话虽是对着小七说,但小七总觉得主要是在说公子扶苏,公主想兄长了么?飘絮的眼睛里有着小七看不透的氤氲雾气,仿如幽深的古潭,虽然没有内容,却无端地让人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