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大学历史系新生意外死亡》
这是一份某年某月某一天,某地区日报上的一则新闻标题,新闻篇幅不大,标题也不够吸引人,在一叠新鲜出炉,墨味浓重的报纸当中,只是占据了极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
新闻的内容是这样的,因某校高层挪用学校公款,新寝存在大批劣质床具,某大学历史系新生,不幸成为受害者。
昨日清晨,当所有人在睡梦中苏醒的时候,一位风华正茂的大学新生,却再也醒不来了,具记者多方了解,这位大学新生,是在夜晚熟睡之时,因为床板断裂,砸在书桌上,颈骨折断当场死亡,这位才刚刚踏入大学校门,本该成为社会栋梁的大学新生,却因为某些人的私欲而枉死,如此惨剧,让我们不得不深思,社会的……
刚开始,这则新闻多少也在当地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地方电视台的下方也会掠过一行字幕来报道此事,可终究只是成为了老百姓饭后的几句闲聊,几声叹息,几下摇头。
生活还是要继续,地球也在有规律的转动着,事后几日,过了时废弃报纸就被主人摞成一大叠,随便找根绳子捆扎打包之后,便被蒙上灰尘,等待着收破烂的上门吆喝。
也许会被回收利用,也许会被风刀子带走,吹进水沟里不知漂荡到何处。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表面上的结局。
在积雪消融过后,枝头嫩芽新出,农户开始在田间艰辛播种的绿色季节,天宝四年的春天,倒霉的大学新生又幸运的展开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奇异人生,造就了这位放浪形骸的船头少年。
季墨轩已经不傻,可还是有些懵懂,花是花,树是树,满世界的斑斓绚烂也未有不同,曲子还是要谱写,只不过是换了曲子,填了新词,便不再是从前那首腻烦了,却很熟悉的曲目。
当季墨轩试图领悟一花一世界这种玄妙境界而始终无法参透后,他开始试着接受,只不过改变来的仓促,慢慢的适应,等这世界不再摇晃,画卷之中能容的下自己,春已去,夏已至,过去了整一个季节。
此时此刻,季墨轩歪靠在船头上面,水瓢仍一边,手掌撑着脑袋,几瓢的湖水,把他的睡意烦躁驱散,也冲走了他仅剩下来的惆怅,可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风吹树动,柳絮就这么簌簌的荡着,不太雅观的姿势维持了一段时间,季墨轩又泛起了些许困意,身体有些麻,正准备侧侧身酣一会儿,船头吃重,船尾便扬了起来,小舟在湖面上前后起伏颇为有趣的样子。
波光荡漾,季墨轩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身子又往下一沉,船儿又像跷跷板似的摇了起来。
“哪里来的无赖,摸到我的船上来了。”一声叱喝传了过来,季墨轩的脑袋上就像是又被泼了瓢冷水,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
季墨轩惊的连忙跳了起来,动作一大,经不起折腾的小船儿剧烈的摆动起来,季墨轩赶紧探出脚尖勾住船沿,吃力的稳住身形,抬起头来,就那么定睛一瞧。
喊话的是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汉子手上拽着一根细麻绳,麻绳另一头栓着竹节酒壶,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眼中三分醉意,是将小船停在这里,贪酒的船夫从街对面的小酒馆里回来了。
“好你个小泼皮,想偷我的船,今天可算被我逮到了。”
“大叔,你可别冤枉我,我没偷船。”
“别以为我好糊弄,今天我就抓你去见官老爷。”
季墨轩的额头上渐渐冒出几滴汗珠子,连忙摆手想要解释,那船夫已经抡起了竹节酒壶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的落在季墨轩的额角上,力道还不小,额头吃痛,季墨轩脚下踉跄一绊,差点掉进水里。\\
“福大命大。”季墨轩小声嘀咕,乘机急忙裹起鞋袜便赤着脚从船头跳到岸上,使劲的跑。
跑了一段,怀中的一只鞋耸着耸着飞了出去,落入湖中,季墨轩回头一瞧,见船夫没有追来,立刻跑到湖边探首看去,整一池绽开的雨后夏荷,圆滚滚剔透的水珠儿黏在瓣上,赏析悦目。
又扭头一看,自己的鞋子刚巧落在荷叶之上,只是那荷叶逐渐歪斜,支撑不住鞋子的重量了,季墨轩连忙撩起衣袖,探出手去勾住鞋跟,将鞋子撩了上来,一瞧,鞋子已经浸湿了大半,鞋头渗出来的水滴,还滴在自己的脚背上。
季墨轩甩了甩鞋子,笑了起来,轻轻摇头,暗骂自己糊涂,为了避雨躲进船篷里,之后便又贪玩赖在上面,这才弄出这档子事情来。
“还真是自作自受。”季墨轩眼角带笑,对着鞋子吹了几口气。
夏莲呆滞的摇曳着,被夕阳那么一照,倒别有意思,时间不早了,鞋子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总不能光着脚走回去,季墨轩只好将就着穿上半湿鞋袜。
穿上鞋袜,过了石桥,穿过几条街,当然也引来了几声嘲笑后,季墨轩可算是回到了钱塘县的府衙。
前朝后寝,县令起居之地在后,走小门入了衙内的宅院,绕过幽静回廊,算是回到了内宅,遮遮掩掩贴着一排南天竹小跑回到自己房内,季墨轩才算是松了口气。
垫着脚无声的踏入自己的门房,两手一拢掩上房门,背贴着房门,季墨轩笑道:“这个时候,爹不是在大堂审案就是在前厅批文,还好没人,这会清静了。”
瞅着自己的儿子偷偷摸摸又略带得意的样子,萧娘没好气的一笑,轻咳几声道:“咳咳,谁说没人的。”
季墨轩转头一看,是一个妇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妇人穿着简单素色襦裙,头上着几件简单饰物,装扮素朴,肩旁还立着一个梳双角髻的乖巧丫鬟。
“娘。”见着萧娘和她的环儿小丫鬟,季墨轩涩涩的叫道。
“瞧瞧你这副样子。”萧娘施施然走了过来,一指头戳在季墨轩的的脑袋上,那被船夫砸肿的额头又痛了起来,季墨轩忍不住抽了口凉气,痛叫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让娘看看?”萧娘本想摆着脸教训季墨轩的,可这一声痛叫,这脸色又变的惊慌起来,踮起脚尖吹着季墨轩的额头上的红肿,“这是谁?敢打我们家二郎。”
季墨轩的年纪也不怎么小了,还被人当个小孩子宠着,难免有些不习惯,可又不好拒绝,只好面对尴尬,木头一样的拄着。
“呵呵呵……”一旁的小环见了,实在憋不住,忍不住低头轻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笑什么笑。”季墨轩被笑的羞恼,脸上一片滚烫,避开萧娘,冲着小环做了个嘶牙表情。
“哈哈哈,好端端的,小郎君做什么鬼脸,吓死小环了。”小环笑的越发的厉害起来,哪有半点被吓到的模样。
季墨轩咳了几下,有些心虚的支吾道:“小丫头骗子,我这是在逗你玩儿,这点眼力都没有。”
“可我看小郎君是在吓人,刚才那样子,忒慎人。”
“胡说,我明明是在逗你开心,瞧你乐的。”
“那么说小环要谢谢小郎君了。”
萧娘笑吟吟的看着两人斗嘴,那微笑直看的季墨轩有些心虚,没多久,季墨轩便不再理会小环,转头对萧娘说道:“娘,你怎么来了?”
萧娘走向书桌,凝视着桌上端砚,指尖轻触,温软如肌,摇摇头,萧娘道:“我知道你今天又偷偷溜出去了,这才过来。”
“定是小四,嘴巴老是漏风,看我待会儿不教训教训他。”季墨轩低头轻声道,却不料被萧娘收入耳中。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木讷的儿子已经开始学会了反抗,不知是喜是忧,叹息一声,萧娘道:“二郎,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性,再看看你的砚,光洁如新,一点墨渍都没有,若是让你爹知道了,家里又不得安宁了。”
季墨轩唯唯诺诺的点头,季长陵是书香门第,玄宗开元一十八年中的进士,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寄予厚望,季墨轩有个哥哥,只不过刚生下来就不幸夭折,带着两份的厚望,季长陵对季墨轩的要求自然也就更加苛刻。
季墨轩是个傻子,从四岁开始,十几年的生活,就是在父亲的监督下糊里糊涂的念书,糊里糊涂的挨骂,糊里糊涂的活了十七个年头。
此一时彼一时,季墨轩可以了解父亲的苦心,但他却不会顺从这样的安排,既然知道自己格格不入,看不清楚,强求之下只会徒留些困惑迷茫,不如跳出来图个潇洒快活。
上辈子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那一次鱼跃龙门的感觉季墨轩已经尝试过了,这次,他也不愿意再去体会那个中滋味,因为他知道,鱼跃龙门之后,前方依旧是白茫茫一片望不穿摸不透。
“唉,别愣着了,赶紧换件衣服,要让你爹看见,又要摆起那官老爷的臭架子了。”正愣着神的季墨轩被萧娘唤醒。
“知道了娘。”季墨轩缩了缩脖子,尴尬的在萧娘和小环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就这么站在原地。
“怎么了?”萧娘笑道。
季墨轩一副窘样,没有接话,倒是环儿一笑,“小郎君害臊了。”
“叫你多嘴。”季墨轩白了小环一眼,没好气的应道。
“小娃子害臊什么。”萧娘抿嘴笑着,“环儿,我们走。”
“是,夫人。”小环带着银铃般的笑声牵着萧娘离去。
......
......
天色变得朦胧,窗外的树梢上已经挂上了月亮,灯火打在季墨轩的脸上,忽明忽暗的,一顿饭吃下来,除了筷子加菜还有扒饭时的敲击声,季家的饭桌上静的出奇,好不容易熬过这顿饭,季墨轩也有些倦了。
饭后,婢女下人正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季长陵闭目养神,萧娘端坐一旁微笑不语,这就是缺乏娱乐的古代生活。
收回目光,季墨轩打了打哈切,瞅了眼季长陵,见他没有动静,笑着看向拿旁边的果盘,拿起一个红艳艳娇滴滴的苹果嗅了嗅。
几个婢女的手脚很麻利,几下功夫,碟子碗筷就已经收走。
“咳咳。”
季长陵突然睁开眼睛,轻咳了几声,抓起桌案上的茶盏,往里吹着气,季墨轩见状,急忙把苹果放了回去,手忙脚乱的样子被站在萧娘旁边的环儿瞧见,抿嘴嫣然一笑,心想:这小郎君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一口清茶入口,季长陵润了润嗓子,“二郎,这几日书念得如何?”
看似随意的询问之后,季长陵等待着季墨轩的回答,可等了许久,还是没听到声响,手劲略有些重的放下茶盏,季长陵斜看了一眼,不满道:“很了不起是不是,偷偷摸摸溜出去,你以为我不知道?荒唐。”
季墨轩知道自己蒙混不过去,愁眉望向萧娘,希望能得到点帮助。
“二郎也只是贪玩,以后不会了。”萧娘连忙道。
“是啊是啊,以后不会了。”季墨轩眼珠子一转,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书没读进去,倒学成了无赖模样。”季长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倒是觉得二郎现在挺好的,以前那木讷样,少不了要受人欺负。”萧娘嘀咕道。
季长陵双眼一瞪,一巴掌排在桌子上面,那茶盏都颤巍巍的抖了抖,叱道:“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他,他这德行以后能做些什么,难道下辈子就靠着家中的几亩田地过日子吗,迟早坐吃山空,我现在对他严厉是为他好。”
季家说是书香门第,其实也不过是几代,上几代也是经商的生意人,那时钱倒是赚了不少,可到了高祖武德年间,季家人大多都弃商踏入仕途,个个提笔,到头来,官是没做上几个,而商铺田产也分了出去,几代人都是埋头苦读等出头,吃的都是祖上老本。到了季长陵这一代,家底已经所剩不多了。
其实在神龙年,季家族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不过他们实在是已经丧失了经商的头脑,更无从商念头,时至今日也是如此,就拿季长陵来说,兢兢业业做了十余年的七品县令,明知家中已是这种情况,教育儿子谋生的第一选择,仍是仕途,虽然意识到了,却还在坚持,这种执念已经根深蒂固。
“够了。”季墨轩不忍看着萧娘挨骂,“这些之乎者也,孔孟之道根本就不适合我,就算是把我关起来,念到八十岁都没用。”
要季墨轩吟几首诗写几个字还行,考科举中进士又岂会这么简单,何况不会勾心斗角,不谙官场之事,就算是被他进士及第,最后也只能和季长陵这样一辈子困在小地方做个无趣县令,这些都非他所愿。
季长陵瞪圆了眼睛打量季墨轩,就连萧娘,还有小环和那些侍茶下人,都用难以相信表情望着他,自家少爷从来都只会唯唯诺诺,面对老爷的时候,连说话都很小声,哪有今天这中胆量。
现在的问题是,季长陵会有什么反应,大发雷霆?还是被气的吐血?
半晌,季长陵才叹了口气,表现出奇的平静。他又岂会不知道季墨轩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事实,有时候是需要欺骗的,只有这样才能换来一些希望,当希望破灭,一切都如同后院清池中的那轮明月,真正皎洁无暇的月亮依然无法触及,眼前的只不过是个虚幻的倒影,他也只能无奈的叹息,本以为会怒火中烧,可事实上连发怒的气力都使不出来。
“是该清醒了。”季长陵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捏起手边的茶盏,上唇刚贴上杯沿,没有饮,而是将杯盏放了下来,“你回去,至于书,多看看没有坏处。”
季墨轩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萧娘在一旁赶紧使了眼色他在迅速恢复了过来,挠头“哦”了一声,季墨轩眉梢一挑,迅速探手抓过刚才的那个红苹果藏入怀中,跟着迈出门口。
“老爷,你是不是在气二郎,他也不是故意说出这话的,明天我就去说说他,这段时日二郎的脑子也越来越清明了,说不定是开窍了,往后我看着他,说不定还真能中个进士。”萧娘道。
“你以为进士那么好中,他是我儿子,多少能耐我清楚,他那样子连个生徒都谋不到,诗赋文章务策也不是死记硬背就有的。”话落之后,又是半晌的沉默。
“好了,我也要去处理公事了。”季长陵捻着自己颌下短须,慢慢起身,顺势向外走去。
天上残云,遮住了如水一般的月光,钱塘江的晚上,不知又有几户人家,如同县老爷家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