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送走张国舅一行人,远远地又见有几个人骑马往这边来。万仁的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人谁——不是顾小人还是谁。
“小礼子,去叫凤姐。”万仁虽不喜顾小人的为人,但是看在凤姐的面上,他也不想过分刁难他。要不是凤姐力劝,万义和万礼早就把这个无情无义且欠钱不还的小人的恶名传遍京师了。
“今个怎么来了这么多不该来的人啊?”万礼嘟哝着进观去了,显然,他对顾小人的人品不甚恭维。
万仁也二话不说,调头回到观内干活去了。万义更不会给来人好脸色,他一声不吭,带着青训营员们打太极拳去了。这拳是万仁教的,只有二十四式,用于强身健体。当然,练好了也能克敌制胜。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些人练得如何,那就看他们自己的悟性了。
顾鼎臣带着几个随从到了观门口,见大家各忙各的,没人来招呼他,俨然已经将其视为陌路人。他尴尬地立在观门外,觉得羞愧难当,因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这观门内的人无偿地接济了他。
其实,顾鼎臣高中之后,本想亲自来万仙观道喜的,可他的座师严戒其与市井之徒来往,以免自坏前程。为了官途,他不得不听座师的话。
所谓座师,其实就是主考官。考官们奉皇帝命令监考,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考中了说明本领到了,被录取是自己应享受的权利。二者之间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谁施恩谁受惠。
然而,明朝开进士科取士,历百多年,规模化产业化业已成形,每三年就产出数百进士。[]考生们来自五湖四海,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名目。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
这种种复杂的关系名目,组成了明代的官场两大牢不可摧的关系网络:一,同年;二,门生。
官场风云变幻莫测,新陈代谢速度很快,今天还是二品尚书,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阎王那儿当小鬼了。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搞好关系。官场上混得不好不要紧,只要混个考官当当,点中几个人才,到考试结束,你就是这几个人的座师了,这几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码头,先说几句废话,谈几句天气,最后亮底牌:从今以后,俺们就是您的人了,多多关照啦。
你也得客气客气,说几句话,比如什么同舟共济,同吃一碗饭,同穿一套裤子等等等等,然后表明态度:今后就由老夫罩着你们,放心。
用一句时髦的词可以形容这一场景——双赢。
新官根基不稳,先要摸清楚行情,找个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抓几个新人,将来就算出了事还有个指望,实在不行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上路。在官场里,养儿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门生。门生要想飞黄腾达,也要靠座师多多栽培。正因为此,顾鼎臣自然对座师言听计从。
顾鼎臣的座师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刘健。刘健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各种潜规则明规则了然于心。他当然知道京城有很多有钱人正盯着今年这批新出炉的进士,凡是家贫的进士,这些人就靠拢过去,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为什么呢?倒不是这些有钱人乐善好施,这些家伙都是吕不韦的再传弟子,专干奇货可居的买卖。现在借钱给你,以后连本带息要回来。
别看这些穷进士穷,可人家是明日之星。外派到各地去当县令的就不用说了,只要跟着他们到地方去,随便一刮就能刮出一层皮来,连本带利挣个脑满肠肥。至于那些留在京城六部当官的,更是不怕要不着钱了。吏部可卖官鬻爵,工部搞工程外包,刑部可买卖人命,兵部有装备采购,户部有钱粮财税,最穷的礼部也包办着朝廷各种礼仪用具。只要随便让这些官员开个后门,就能大捞特捞。
所以说,只要这些穷进士敢借,他们就敢给,要多少给多少。不过,但凡是欠了人家钱的,任你才高八斗满口仁义道德,在债主面前你也得乖乖地当孙子。于是乎,在这些债主的“胁迫”下,很多自命清高的新官们,不得不开始了贪官人生。
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刘健当然不希望自己的门生被小人拉上贪赃枉法的不归路,所以,他严戒新科进士与市井之徒有私交,特别是金钱上的往来。在这个大背景下,顾鼎臣一错再错,把万仙观诸子错认为那些搞奇货可居的小人,不问情由就有意疏离。这不但冷了万仙观诸子的心,更冷了一个好姑娘的心。
凤姐听说顾鼎臣来访,心中却无一丝欣喜之情,她静静地立在观门外,似乎是看清了昔日的情郎真面目,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人已经不是那个人,情已经不是那份情。凤姐突地转过身去,抹掉脸上那一滴泪珠,逃也似地离开此伤心地。
万仁站在不远处,见凤姐如此心碎,心中怒火中烧:顾鼎臣,你小子混蛋啊!
“顾先生,请回,凤姐说不想再见到你。”赛仙儿从凤姐的房间里出来,眼中也饱含泪花,手中却捧着一盆水。
“本官是来辞行的,再过几天本官就要衣锦还乡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方归,行前想见见大家,谢谢大家对本官的照顾。”顾鼎臣的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
“凤姐说了,不想再见到你。小仁哥也说了,这里不欢迎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赛仙儿说完,将手中那盆水往外一泼,接着就把观门合上。
覆水难收,那一盆水浇在地上,冰冷无情。顾鼎臣还是默默地立在观门外,心中无尽懊丧:早知今日无情,何必当初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