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接近下午,退回阵地的宪兵团在战壕里短暂的休息,硝烟未尽,站的,躺的,坐的,像粗人们一样刚放弃追击的,还有一些气喘吁吁想逃跑没跑出去又被日军赶回来刚爬入阵地的――像陈鸣这一拔子战刀的亲卫、刚进入阵地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呕吐的,一副众生百像。
巴丹呆呆看着他们。没死的炮灰们在傻傻的傻乐,老赶在忙着给伤员包扎伤口,战刀则对着少佐的战刀研究。战刀上清晰的印着“丰田秀吉”四个字。
陈鸣带着亲卫苦着脸来到片片地的身边,“团座。”
战刀头也没抬,“列位不见踪影,可山下在开打,你们的袍泽兄弟以寡击众,如果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差劲,我们已经被日军分几口吃掉了。看得出你们很抱歉――能不能让你们的歉意变成下次的勇敢呢?”
“能......可我不是怯战,我是......”陈鸣在辩解。
战刀还是不温不火:“不怯战就好,我知道你们是体质嬴弱,营养不良,可还有一个体质羸弱营养更不良的怕死鬼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边......。”战刀望着迹哥,表情似笑非笑,而迹哥竟然有点不好意思,满脸绯红。
“迹哥。我可不是在夸你哦,因为你不是怕死鬼。”
迹哥不说话,以前他都是打击别人,挖苦别人,可他还没学会怎么挖苦自己。片片地的话明显是说给陈鸣听的,此时的陈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去检查阵地,我的营座爷爷,阵地修筑不好,我会找你麻烦的。”战刀对着一脸尴尬的陈鸣发号施令,也总算给了陈鸣一个台阶,陈鸣悻悻的向战壕走去。
战刀和亲卫的对话巴丹没兴趣听,他举着望远镜在观察日军的集结和估计大约时间的下次进攻。
阵地前的林子里早已经没了日军的踪影,可树枝刚一动一发子弹就飞了过去――巴丹用望远镜看着枪响的方向,是麻留开的枪。
巴丹对着麻留喊。“***,别浪费子弹。”
麻留在望远镜里冲巴丹咧开一个海阔天空到铺天盖地的笑容,“小鬼子和迹哥一样娘娘腔了,光挨打不还手。”
“那根本没人,神经病。”巴丹悻悻的对着麻留骂了句走开。
刚一转身,战刀诡异的提着缴获的战刀拦在巴丹身前。“团座大人,不要神出鬼没好不好。”巴丹怒目看着他,战刀着实吓了他一跳。有时候巴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长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走路都无声无息的。
战刀依然笑嘻嘻。“看看,快来看看,丰田秀吉的战刀。”
巴丹嗤鼻:“日本人的战刀我没兴趣。”
“呃!呃!暴殄天物,你看看这做工,还镶着宝石那。”
作为蒙古人的巴丹对战刀在熟悉不过了,但团座如此赞赏这把日本战刀还是引起巴丹的好奇,不由凝目打量了一下,战刀确实做工精细,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爱刀的铁汉不时的回头和自己的砍刀对比。
“丰田秀吉是个什么人物?”巴丹问。
“丰田家族是日本显赫的家族,其财力富可敌国,从这把刀可以看出,这个少佐丰田秀吉一定是丰田家族的嫡亲,不然刀柄不可能镶宝石。”战刀详细的介绍。
铁汉不服气。“镶了宝石就是好刀?比一比。”他把自己身后的砍刀拔了出来。
两刀发出悦耳的金属撞击,日本刀完好无损,铁汉的砍刀出现缺口。
“好刀。”铁汉由衷的赞叹。
“恩,真是不错。”战刀也在赞叹,却把刀递给巴丹。“你的战利品。”
巴丹甩手。“日本刀,我不要。”
“你傻啊,读书读傻了,你手里的枪也是日本枪,用日本刀杀日本人,这叫报应。”战刀继续他一脸温情的嬉笑。
这位团座大人做什么混蛋事他都总有道理,但你又无法反驳。巴丹把刀接了过去。虽然巴丹对刻着名字的日本刀有些厌恶,但军人爱武器是天性。
接过刀的巴丹走向迹哥。“伤的最不值的家伙,你还好吗?”
迹哥郁郁地说:“不好,差点把胸腔开了。”
在为迹哥包扎伤口的老赶的神情与众人迥异,他的神情简直有点儿沾沾自喜。“老不死的,迹哥受伤你好象很高兴。”巴丹对着老赶开骂。
“高兴!高兴!迹哥变了。”
“变个屁,他得感谢他的肋骨,不然胸腔真的开了。”巴丹表情冷漠,表现出的,还是他不关注的关心,迹哥则继续他众所周知的郁郁。
“你也变了,把枪管当刺刀用,我还是头回见。”老赶真的在沾沾自喜,脸上并带着自信的愉悦――虽然大家的变化并不是他的功劳。
“那是疏忽。我还没蠢到那地步。”巴丹悻悻的走开,他不想和老赶争论下去,那会让他沮丧之极。
“你们找到魂了,你可以考虑放下你那颗子弹。”老赶对着巴丹喊。
巴丹罔闻的走向战壕的拐角,不见了踪影。
巴丹不想在见到老粗们,他怕被人揭穿,他怕他们说他勇敢。他怕别人说找到了魂。几年的逃生经验告诉他,那只是给自己给自己挖坑,掉进去也许永远出不来。于是,他躲进一个巨大的炮弹坑来躲避粗人们,可越是想躲却越躲不掉,黑龙和战刀早已经在坑里,战刀在搜索鬼子尸体的弹药,而黑龙在找急救包。
“你受伤了?”巴丹对黑龙问,神情依旧是淡然,所表现的,依然是并不关心的关注。
“不是我,是我营的一个弟兄。”黑龙回答。
巴丹很疑惑。“什么时候开始对手下的弟兄这么关心了?”
“别废话了,有急救包没。”黑龙好象很着急。
巴丹从怀里掏出急救包递给他,黑龙转身急急离去。
弹坑只剩下战刀和巴丹两人,巴丹对战刀凝目而视。战刀也毫不忌讳的看着他。巴丹讨厌他的眼睛。他看你时你是透明的,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而且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那是一双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你在心虚什么?还是看出来什么?”战刀站起身,对着巴丹道。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嘴脸,外表的邋遢和他的缜密的心思绝对不成正比。
巴丹受了迹哥郁郁的传染,但他不愿意让这样的目光穿透。于是他低着头。“我看出来我们都会死在这。”
战刀抢过望远镜观察日军的动作,“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你已经让我们送死了,我们在这坚守有什么意义?淮河已经全线沦陷了。我们孤军作战,缺弹无援,你告诉我,在这坚守就是为更多人死去?”
战刀一边观察一边说:“坚守当然有意义,徐州会战阻击北线日军意义重大,狙击不了北线日军,徐州会战是妄想。只要我们坚守在这里,总司令一定会派兵在打回来。顺便也让日军知道中**人和百姓是有血性不甘心做亡国奴的,这仗就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剩下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主。好事,好事。”
巴丹瞪着他,他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你大爷的好事。两千多人马上就要死光了,就为了你的证明?就为了这个破山包,这是好事?是你太乐观还是我太悲观?”
战刀不理睬巴丹的激愤。“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是,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徐州会战失败,大家都想保卫自己的家园。听说你败战没少吃,却不知道怎么去打赢,但你总该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
巴丹当然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但是不想接接他的话,于是看着阵地发呆。
良久,巴丹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总打败仗,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9.18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我们去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与日军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了一个目标去死,可我不知道为谁、为了什么撒手丢掉自己的小命。”
战刀在一旁猛踢巴丹。“喂喂!你的军人勇气那?你的读书人理想那?你身体里的魂那?”
巴丹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和回避老赶一样。他不想对别人敞开心扉,他今天话已经说的够多了。他的悲悯和悲愤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能是露出水面的小小冰山一角。
巴丹在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战刀把枪放到一个随时可出击的位置。闭了目养他的神。巴丹恨不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他闭了眼至少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的,你还睡得着。”巴丹低声骂着。
战刀仍然闭着眼。“睡不着强迫自己睡,不然和你一样?自己把自己用尿憋死。”
战刀几乎把巴丹的刻薄和迹哥的打击集于一身,巴丹终于忍不住了,拿脚去踢他,这家伙却用枪管去捅他受伤的肩膀,痛得巴丹压了嗓子骂:“**的!”
战刀哈哈笑着。“儿子打老子,小心遭天谴你。......你和牛摔过跤吗?”
巴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摔过,但我还信你真跟牛摔过。你个疯子碰上个疯牛,两疯子。”
“你还真说对了,那牛还真疯了。”
他总有办法让你的耳朵顺向他,巴丹疑惑的问?“怎么疯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牛群里顶出一个名堂,差不离儿马上成功了,却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牛给放倒了。”
巴丹忍受着他的指桑骂槐。“你姥姥的,怎么不顶死你。”
“它怎么能顶死我,我不是大力士,所以我不和他拼力气,我骑在他身上用石头猛砸,直到他筋疲力尽,我轻松把他放倒了。”
巴丹被他气的直翻白眼,压低了声音骂。“你妈拉个巴子,你的故事还是讲给孩子听。”
战刀不为巴丹的恶毒所动。“读书人都读傻了,有人说我违规,不能用石头砸,我说他们傻,人和牛比蛮力?人和牛所不同的是人有思考,所以我用我的优势抵消了牛的优势。很简单。”
巴丹瞪着他。
战刀低着头,躲避着巴丹的目光平静的说。“你也知道,我是做宪兵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战――别瞪着我,你见过大场面,读过军校――我鼠目寸光的,你现在看看我们身后的蚌埠,我知道全国有很多这样的小蚌埠,也许不关我们屁事,那是高层的事。但你要想想我们是军人。现在面前的日军就是该着我们去砸死的那条牛,也许我们的石头够硬,真就把疯牛放倒了。”
巴丹能说什么那?他面前的真就是个疯子,但他甚至想和他一起疯下去,把疯牛放倒也许只能靠运气,可在他身上巴丹有个幻想,那也许是真的会发生的事。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么执着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