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徐州一百多公里小王庄的官道上,走来一群衣衫不整的难民,之所以说衣衫不整而不是褴褛,是因为这群人所穿的衣服太不合体,花花绿绿、肥瘦不一。
小王庄的民众对这群难民并不奇怪,虽然穿着有些古怪,但连年的战乱人命如同草芥的年代谁又会在乎别人穿什么呢!好奇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
逃离了徐州战场,粗人们走路的心情和步伐也轻快了许多,但粗人们也没法不注意到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可能是当地什么古怪的节气。
在庄头的拐角,一只狗在低声的咆哮,刚刚死里逃生、神经脆弱的粗人们还真吓出了一头白日见鬼的冷汗,然后看着一条瘦骨伶仃的小叭儿狗在那冲着粗人们咆哮,黑龙炫耀、挑衅性的向前走了一步,在这个饥馑的世界里狗对人并没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粗人们轰笑,虽然没什么好笑,在路人奇怪的目光中,粗人们止住笑声,于是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坐下,无聊又期盼的听着农户的鸡在院子里低鸣,猪在拱食的急切。
巴丹无心去欣赏农家的安逸,他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门坐了地,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时此处的云层在变幻莫测,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但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自己原来才二十七岁,坐在农户家的门外,他才发现自己还活着,痛苦而懊恼、头发根子都在颤栗,好不纠结的活着――为了邋遢团长甘愿作为他手中的石头去死,又为了邋遢团长甘愿违心、放弃理想地去活――就因为他是粗人们的魂?
遇到事情要往好处想,巴丹时时这样安慰自己,于是他不在胡思乱想,开始仔细的研究起身边的油灯。巴丹忽然觉得有些安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智比上次全军覆灭时成熟多了,所以无聊的时间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他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他不愿意在去看那个曾经许下的承诺、曾经答应一位老人一定帮他找回女儿的――卫萍。
卫萍见门外发出声响的是几个逃难的难民,于是又把院门关上。这样的难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随着卫萍的脚步声远去,同样愕然的还有黑龙,这个白山黑水的卤莽汉子。
“怎么是她?”巴丹无法继续听黑龙语无伦次的惊愕,眼前出现卫雅和卫雅父亲责怪的面孔让他无法不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同时和巴丹砸门的还有黑龙,开了的门后,卫萍还是那习惯性的端着簸箕,簸箕里放的,是粗人们熟悉的煎饼,那是善良的卫萍对粗人们的又一次施舍。对视到黑龙和巴丹那熟悉的目光,卫萍由错愕变成惊喜、并且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巴丹和黑龙两人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在迹哥和山炮、毛楞把卫萍手里的煎饼一扫而光的同时,巴丹和黑龙几乎异口同声的对卫萍问道:“你怎么在这?”
卫萍只瞪着粗人们直发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家里的亲人像卫雅和父亲、世儿想着她一样。
卫萍这样的失态让人有些难堪,却让黑龙这个卤莽汉子越来越沉稳起来。他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我们就是顺路路过这里,没想到碰到你,既然这样,我们先走了,军务繁忙。”
还何来的军务、何来的繁忙,黑龙说完自己觉得脸红,但是在他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威严的口吻说话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他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总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卫萍从门里想跨出来扶他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黑龙一把。
两人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两个人又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黑龙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卫萍歉意地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们……进来坐啊?军务繁忙路过家门口也不能不喝口水。”
“在坐,在坐。”语无伦次的黑龙紧张的几乎把门口当成了客厅,忙不迭的答应。
卫萍扑哧下笑了出来。“我是说,你们去屋里坐。”
“好!好!”黑龙机械性的答应着。
“萍儿,来客人了吗?”粗人们顺着声音望去,一位键硕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花白的胡须下,一枝旱烟锅在冒着青烟,老人双目如电警惕的看着众人。
卫萍忙站起身。“爹,是孩儿的一些老相识,还曾经救过孩儿的命。”
巴丹有些疑惑的看着卫萍。“你爹不是在小......”
卫萍忙解释,“这是我义父,没有义父我活不到今天。”
仓促间巴丹也不好在问什么,随着老人和卫萍进了院子,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已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草,初夏的时节虽然只是枝干还没开花,却也为这凋落的院落填加了一线生机,院子里的鸡在其中散步。巴丹回头看了一眼,卫萍正在闩上院门,簸箕里的煎饼已经全部进了粗人们的肚子。
老人有些疑惑的看着巴丹和粗人们,巴丹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梳理着破烂的外衣。
他有点儿酸楚,因为这样的拮据、凌乱的环境竟然是小蚌埠商会会长女儿卫萍所生活的地方。
巴丹转而又狠狠的掐了下自己,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谁还在乎所居住的环境那,能活着已经不错了。粗人们都已经死过十七八次,在他们心中,目前的环境甚至就是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卫萍手忙脚乱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进来,穷家破烂,让贵客们见笑了。”老人慈眉善目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因为他看出来,如果等卫萍收拾好了,估计天也就黑了。
粗人们进入客厅,客厅里摆放张床,那应该是临时摆放的。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笔墨补足了这些。看来老人是个识书达礼之人。
本来很小的客厅涌入这么多人而更显得狭小,战刀不失时机的把铁汉、小莫、毛楞和山炮支开,理由是――去外边站岗放哨,几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的走了出去。
在众人和老者寒暄的时候,黑龙站在旁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长期以来,巴丹还没见过黑龙如此腼腆的样子,他站在桌边拧着手,这让巴丹想起小时候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
卫萍到没黑龙这样的拘谨,歉意大方的说道:“黑龙兄弟,对不起啊,刚一见面就把你推摔了。”
黑龙不敢抬头,面色微红的继续看着地面,也不做声,黑龙不敢去看她,在他三十岁的眼睛里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三十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竟然如此美丽。
见到黑龙如此窘态,卫萍不知所以,把水杯递给黑龙。“你喝水。”
黑龙喝水,其实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呛着了。第一下在忍着,但是卫萍已经来捶打他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黑龙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卫萍也猛力地捶着黑龙,“对不起对不起!”
黑龙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卫萍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和卫萍一身的淋漓,山炮和毛楞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停止了寒暄的粗人们和老人诧异的看着这一暮,转而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