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不同,道也不同。
不敢提,说是畅所欲言,其实依旧不尽不实。
他亦有自己的苦衷,不能提自己并非上界人族,不能提自己乃是飞升而上,不能提自那浸血古碑上看到何物,不能提那诡谲莫测的《古碑万变》,这五十二年隐忍所谋划的秘事,更是提不得。
虽是如此,但不妨碍他对兹慎的感激之情,真心认下这个大兄。
他人待我有滴水之恩,我亦要涌泉相报,这便是呼延脾性。更何况兹慎待他,真如同亲生兄弟一样,百般袒护,这五十二年恩情,呼延牢记在心,欲图回报一二,才有今夜相邀共谋。
如他真有共谋之意,两人间最后那道隔阂迎刃而解,呼延自然能倾诉衷肠,即便那套《古碑万变》秘法,呼延亦会毫不吝啬,双手奉上,送兹慎一个康庄大道,逍遥自在。
奈何兹慎所求乃是一世安稳,不愿行险事搏一个波澜壮阔的活法,对如今生活早已心满意足,所以留意坚决,婉言谢绝了呼延邀请。
道不同,呼延不再执意相劝,只好在心底为他祈福,盼他真能一世安稳。
目送兹慎背影融入夜色,老匹夫轻声言语。
“既然他不走,这便强求不得。但他将蚁兽、板车所在之处倾囊相告,你大事可图,迟则生变,还是今夜便走了吧……”
呼延双眸精光闪烁,低声道:“不急,今夜先去探路,到时再伺机行事。若是兹慎大兄所言不差,那便无须多想,即刻动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与兹慎有深厚交情,但这等近乎反逆之事,再如何小心谨慎亦不为过。
折身返屋,关紧房门。呼延如同寻常一般盘坐床榻,依旧闭目养神,打熬肉身,静等五更之后。
每临大事需静气,呼延当真是个人物,经历过人界八百九十二年风风雨雨、明枪暗箭,他那心境早已天塌不惊,此番事关重大,他亦能平心静气,寻不见一丝焦躁神色。
夜渐深,黑熊们喧闹咆哮渐至微弱,今夜良辰已过,均是各自散去回屋了。
六时辰缓缓流逝,呼延算准时机,更换上一身夜行黑衣,自窗口跃出,正是五更刚过、黎明未至的间隙,夜色黑得深邃,难寻微光。
出得窗去,潜行三里右转,小巷中行出五里,转过左边街角,却见一条大道,呼延细数脚程,前行六里处,右边又出现一条窄巷,顷刻跑过十余里,便在尽头见到了一道石门,长宽不过一丈,显然是供人族出入的门户。
呼延这一路行来,沿途竟然与兹慎所述丝毫不差,至于兹慎如何知晓得如此细致,呼延便不得而知了。
他如今的住处,兹慎原本住了千余年,想来兹慎摸透这条路线,并且牢记在心,自然另有原因,只是如今却便宜了呼延。
石门紧锁,周围墙壁高过二十丈,这高度还难不倒呼延,他悄然越墙而过,落地无声。依照兹慎所言,这乃是斯瓦匹剌家供仆役出入的暗门,呼延沿墙右行九里,果然见到了饲养蚁兽的兽栏。
隐在阴影中查探了片刻,周遭寂静无声,也没看见有人影攒动,显然真是无人看管。原本看守兽栏的人族仆役,此时恐怕已然瞌睡,返屋补觉去了。
此时正是良机,错过实在可惜,呼延稍作迟疑,立马决定即刻动手。
栏内有十余头巨兽,正是呼延先前见过的蚁兽,鼻吻尖长,头颅如矛,身披银色鳞甲,身下六足,乃是战熊用来代步的坐骑。栏外停放着十多辆木质板车,应是给人族仆役搬运杂物之用,所以制工简陋朴实,没见到任何装饰,倒也符合呼延需求。
翻身越过兽栏,呼延眼见的蚁兽均在立足沉睡,高低壮瘦参差不齐,但都比不上罴所骑那头蚁兽一般通灵雄壮,显然是给人族仆役驱使的此等蚁兽。
呼延打量了片刻,挑选出一头高不过六丈的矮瘦蚁兽,用麻绳困住嘴牙,将它驱赶到兽栏边,扬鞭猛拍兽臀,蚁兽吃痛欲嘶,可惜张不开嘴来,倒是听话跃起,轻易跳过了兽栏。
想来这蚁兽被人族调教极好,起码性子温和,不会暴躁,任由呼延将板车套子套在它身上,然后原路折返。
院子中寂静无声,那猛然响起的踢踏声便显得格外突兀,呼延立刻拉住蚁兽,撕拉身上的衣布,将蚁兽的六个蹄子挨个扎上,如此便好上许多。只是唯恐方才那几声踢踏,已经惊扰了守护兽栏的仆役,未免生出事端,呼延暗中加快了速度,驱赶蚁兽小跑前行。
相比那清脆的蹄踏声,板车轮子滚动声还算轻微,此时情形不容耽搁,如此微小瑕疵,呼延仓促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望那监守兽栏的仆役睡意深沉,愿他做个好梦,没被这深夜的轻微响动惊扰到才好。
幸好有惊无险,到了刚才翻身越过的暗门处,多了一蚁兽一板车,出去便有些难度。
呼延拿下板车套子,先让蚁兽跃墙而过,自己再扛起板车,轻巧越过十丈高墙,小心翼翼将板车放在地上,没发出丝毫声响,这才暗自长出一口气。
此时情况已变,他将板车套子又给蚁兽装上,然后迅速脱去这身夜行黑衣,居然从背后包袱里寻出了那套监工皮子,然后端坐在板车边缘,扬鞭驱赶蚁兽,依照原路返回而去。
左转右转再左转,待拉车蚁兽停在呼延石屋门前,这一路又耗去足有一刻时间,好在路上没有遇到黑熊或人族,便也没有遭遇询问,让他安稳到了门前。
到了此刻,能算是成功了大半,且完全断了退路,只得继续下去。
呼延的退缩之心,早几百年前就不知被他丢到何处去了,他欲求那自在逍遥、无拘无束的日子,更不能生起踟蹰或退缩的念头,也不需为此隐忍图谋五十二年了。
事到临头,才显出他那枭雄果决的本性。
先前偷蚁兽、板车,往来耗去近一个时辰,东方隐隐有鱼肚白,天色微明,即将到仆役出工之时。时间万分紧迫,呼延迅速将二十坛功引放在板车之上,低声呵斥,驱赶蚁兽拉车小跑前行,向最近的城门赶去。
这一路偶尔遇见稀疏人影,却是有人族监工早起,开始起来呼喊仆役出工了。
没有遇到熟识的监工,呼延满脸镇定自若,呼喝驱赶蚁兽的声音徒然增大,长鞭劈落犹如霹雳炸响,佯装一名负责搬运的仆人,还算是似模似样,甚少露出破绽。
待驱车到城门,还离有半里远,遥遥见到远处高耸的城墙,还有那道百丈高阔的城门,呼延便从板车上翻身落在,减缓了驱车的速度,佝偻身子,模样谦卑老实,装扮这奴才相早已炉火纯青了。
缓缓驱车到城门边,见到城门口站立的八头黑熊城守,他立马停下车来,一溜儿小跑到黑熊近前,点头哈腰,谄笑着打了声招呼,却是用那蹩脚的战熊族语言。
“各位城守大兄,守城幸苦了!”
离他最近那头黑熊低下头来,略微打量呼延,眉头微微蹙起,沉声咆哮道:“你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出城?”
“回禀这位城守大兄,我是斯瓦匹剌家的厨司仆人,罴主上想要喝人族血液酿成的酒,就差我来把这二十坛新酒运出城去,寻个好地方埋上几百年,然后再拿来畅饮。还望城守大兄通融小的出城,行个方便。”
听到是酒,这头黑熊目露精光,死死盯住板车上那二十个坛子,喉咙滚动了一下,吞咽声极大,显然也是嗜酒之徒。呆看了片刻,他才不舍地缓缓收回目光,嘟哝出声:“斯瓦匹剌家的?”
“对对对!”呼延点头如捣蒜,笑颜如花般沉吼回应道:“我是斯瓦匹剌家厨司的新仆人,罴是我的主上。”
“你是罴的仆人?”另一头黑熊突然吼叫出声,语调怪异,“被屈臣家的尹公开拒绝了两次,出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斯瓦匹剌家的罴,居然还有心情喝酒?”
呼延笑容微涩,苦笑道:“这位城守大兄,主上们的事情,我们小的可不能乱说。但是主上吩咐的事情,我们可得一定要办好。”
最先开口那头黑熊走向板车,大咧咧地吼道:“既然是酒,打开给我看看。没有错的话,就放你过去!”
“哎哎!小的这就打开,给大兄看看!”呼延小跑到这头黑熊身侧,面朝他露出个谄媚笑容,立马解开了一坛的封泥,清淡的酒香慢慢散开,“您看,这才是刚刚酿出的新酒,味道可不如那千百年的陈酿!还需要寻个好地方,埋进土里等个几百年,拿出来后,便是最好的血酒!”
放久了酒的酒坛,那酒气早已融入坛子里,即使是空坛,也会逸散出一丝淡薄的酒香,此时倒成了最好的掩饰。
黑熊凑过头去,用鼻子嗅了嗅,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手指,从坛里沾起一点红液来放在嘴里品咂一番,突然皱眉呸了出去,瞪眼咆哮道:“罴的仆人,这酒……可真难喝!”
此话一出,引得其余七头黑熊隆隆大笑,纷纷出言嘲笑他贪嘴却没能尝到好货色的事情。
呼延连连哈腰道歉,出口想解释两句,这头黑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沉吼道:“这酿酒的事情,还是你们人族懂得,赶快滚吧!”
“哎哎!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差点难以掩饰心里的窃喜,呼延哪还会多耽搁,呼喝扬鞭,驱赶蚁兽拖着那板车,载着他那二十坛功引,快速出了战熊城这百丈高的城门,很快就从守卫黑熊的视线里消失了。
一个时辰后,面露惶恐的兹慎才急匆匆跑到薯莨的面前,低声汇报了呼延失踪的事情。
骤然听得这种消息,薯莨顾不得怒叱老属下玩忽职守,向三头黑熊监工告了声罪,一路疾驰到城门边,见到八头城守黑熊,点头哈腰凑上前去,用战熊族的语言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
“我是斯瓦匹剌家的建筑监守薯莨,敢问几位城守大兄,今日可有斯瓦匹剌家的人族仆役出过城?”
这头黑熊拿熊眼瞪着薯莨,稍微回想片刻,才咆哮道:“一个小时前,有个送酒的人族仆人,说是斯瓦匹剌家的仆人,主上是罴,我就放他出去了。人族的小东西,你问这事情干什么?”
“没事,没事,麻烦城守大兄了。”
薯莨佝偻身子点头谄笑,倒退着离开城门百丈之后,刚转过身,他倏然变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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