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瓯兀显然真是年纪大了。
他声量依然洪亮如闷雷,但动作僵直迟缓,寥寥数件随身物件儿,亦收拾了许久。
趁这时机,呼延走到石房水缸前,捧出水来抹了把脸,将那呲溯腥臭唾液洗尽,缓步走进房去。
这老瓯兀似是察觉呼延进到屋来,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隆隆闷吼,絮絮叨叨将要交代的事宜说与呼延知晓。
“旁边住的是常崎和祭,祭是司长,常崎和我一样,都是司监。你今晚有时间,应该过去走动走动。”
“还有人族的薯莨,他是人族奴才里的监守,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他去做。至于下面的舍监,还有监工,也可以熟悉一下。”
“如今正在建的,是我们斯瓦匹剌家裕少主的石殿,虽然这位少主和我们主上不太融洽,但石殿还是不能马虎,否则要是裕少主心有不满,不找主上的麻烦,却会把怒火发泄到我们的头上。所以在工地上,你还是提着神好生盯住,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
“除了这些,平日事情很少,很容易做好的。”
老瓯兀说这些话时,面色平静语调平缓,最后将桌上一个玉石大碗扔进自家腰间的布袋,他转身扫视一圈,嘟哝道:“算了,剩下的东西,就都留给你吧。”
仿若对这他不知住了多久的石房毫无不舍,他轻锤胸口,似要肆意咆哮一声,可惜拳头刚落到胸前,就引得一声重重咳嗽。扶住石墙咳了好几声,他蹒跚走过呼延身边,缓缓出了石房。
“老东西,不做司监,你要去哪里养老?”
听得房内传来呼延一声沉吼,老瓯兀又在屋前转过身来,目光恍惚刹那,再次恢复淡漠的浑浊,沉吼道:“不需要你挂念,主上对老瓯兀很好,养老的事情早有安排。熊崽子,最后送你一句话,一定要对主上忠诚,主上不会亏待你的。”
“我可不是挂念你!还有,我不叫熊崽子,我是战熊呼!”
对于呼延的怒吼,老瓯兀恍若未闻,他仰头朝天,洪亮吼声浩浩荡荡。
“祭,常崎,主上恩德,容老瓯兀去职养老!以后老瓯兀不能再侍奉主上了,两位兄弟替我好好侍奉主上!老瓯兀这就走了!”
吼完这番话,便算作是与老兄弟的道别。不等两头黑熊推门出来,他隆隆长笑,转身离去。
那因年老而略微佝偻的十丈熊躯,倏忽转过街角,便再也见不到了。
呼延怔怔伫立门口,好似目送老瓯兀离去,又似被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而扰乱了心神。待那佝偻熊躯消失,他倏然回神,面色恢复如常,手里紧握住那块罴扔给他的玉牌,沿着斯瓦匹剌家的围墙狂奔而去。
奔出数十里,远远见到那两头双首雄壮的门兽,他缓住身形,昂首阔步,大步走去。
待见到门口那四头守卫黑熊,尤其是呲溯,他立时换上了一脸的桀骜不驯,熊目瞪出毒辣、狠戾的光芒,示威般闷吼一声,就要推门而入。
“熊崽子!谁让你进去的?”
一条壮硕的黑毛熊臂拦在呼延胸前,岿然不动,呲溯看也不看呼延一眼,目视前方,却大吼出声。其余三头黑熊隆隆大笑,朝呼延望来,黑毛熊脸上满是嘲讽、鄙夷。
呲溯是明知故问,欲图再次羞辱呼延。
呼延瞳孔猛缩,那丝杀意一闪而逝,更多的还是恼羞成怒,姿态与神色表现得恰到好处,真该是战熊呼此刻应有的模样。
下一刻,他捶胸怒吼。
“滚开!现在我受到的屈辱,将会化成十年后落在你身上的拳头!老家伙,我的主上是罴,你要是不敢得罪主上,就给我立刻滚开!不要像头不听话的蚁兽,只会挡住主人的去路!”
呲溯眯起双眼,杀意隐现,熊臂上的肌肉微微松弛,却正是将要动手的征兆。杀意浓郁凛冽,渐至明显,这呲溯含而欲发的架势,似乎下一刹那便会重拳捶下,直激得呼延浑身黑毛根根直立,绷紧肉身。
他把闷吼含在喉咙里,目光狠戾盯住呲溯,反而像是争锋相对一般,丝毫不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熊崽子,别想用那罴少主来吓唬我,等他真的斗败了我的主上,成为斯瓦匹剌家真正的下一任家主,那么才能获得我呲溯的臣服!”呲溯那身凛冽杀意凝实到极致,忽而尽数收敛,瞪住呼延的眼神轻蔑之至,冷笑沉吼道:“你居然走了好运,竟会被罴少主看中,那么就让你得意几年,好好享受这十年的生活吧!因为十年以后,呲溯的拳头会收走你的小命!”
沉吼声中,呲溯用熊臂朝呼延胸口微微一撞,那沉猛力道让呼延如遭重击,胸口塌陷,立时便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踉跄退出好几十步,险些栽倒在地。
眼见呼延这狼狈模样,呲溯放肆狂笑,笑声如闷雷炸响,引得其余三头黑熊亦是放声大笑。呲溯这才收回肌肉虬扎的熊臂,黑毛脸上露出促狭笑容,沉吼道:“熊崽子,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否则我见一次修理一次!记住这感觉,滚进去吧!”
呼延硬是稳住肉身,把嘴角的血迹随手拭去,对着呲溯龇牙咧嘴,愤而怒吼,却依旧无法宣泄心底压抑的屈辱感。
他握紧那块玉牌,佯装对那四头面露嘲讽的黑熊视而不见,咬紧牙关再次走到门前,用力推开了玉石大门。仿佛是石门太重,推门便用尽了呼延浑身的力道,才导致他双目布满血丝,泛出猩红、疯狂的血色光芒。
“老家伙,我记得住,十年后再把这感觉还给你!”
背对呲溯等黑熊发出一声怒吼,呼延跨进门里,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可惜他这句狠话,没能让呲溯更加愤怒,却又引来四声高低不同的狂笑。
那笑得最大声的,自然便是呲溯。
“这位可是建筑司新上任的呼司监?”
呼延对这呲溯早已动了真怒,此番心头正火,浑然未能察觉脚边的身影,亦忽略了耳畔这声恭谨的询问。待身后石门缓缓闭合,嘲笑声渐渐弱去,恭谨的询问声再次响起,呼延这才留意到,驻足循声望去。
那身影却是个人族,高近一丈,虎背熊腰的身材,算来也是人族中的高壮个子。可惜呼延如今乃是十丈熊躯的肉身,这人族的高度刚过脚踝,俯视下去自然觉得渺小,是以一时间便未能察觉。
这人眉眼卑微,姿态恭谨,呼延凝神望去,才发觉这人倒生得一身好皮囊。本是男儿身,皮肤却白皙透玉,长发扎髻,额头散出两缕青丝,断无凌乱之感,更显得飘逸出尘。
尤为别致的便是这人的长相,细眉略弯,说不上柳月眉,又不似那直剑英眉,又生得一对丹凤眼,巧致尖鼻,红润朱唇,圆润尖俏的下巴。
此时,这人那衣领恰将喉结遮挡,呼延乍一眼望去,顿时升起一股莫名寒意。只觉得这人虽是男儿身,偏透出一股子女儿家的柔媚、娇美之气,浑似那不男不女的妖人,感觉古怪之至。
这战熊看人,便如同呼延曾经看那黑熊一般,种族不同,其实极难识辨个体,亦难辨雌雄。
呼延如今乃是黑熊肉身,变化做了十丈战熊,饶是惊见这等绝妙人儿,却也不能露出惊疑神色。他附身下来,似在打量这人长相,随后起身大咧咧闷吼出声。
“我就是呼,你是何人?”
那人微微躬身,低头轻吼回答,“回禀呼司监,我是罴主上的近身仆人玉柳,主上差我来此等候呼司监,主上正在前殿,司监随我来吧。”
名为玉柳的男人,此刻讲的乃是战熊族语,这战熊族语仅有呼喝吼哮的高低变化,但那玉柳说出来,轻吼却平静细腻,居然吼出了两分吴侬软语的味道,依旧是难辨雌雄,登时让呼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幸好这玉柳轻吼完便转过身去,走在前边引路,应该未曾留意到身后呼延那一阵轻微的哆嗦。
“你叫玉柳?还是主上的近身仆人?”
呼延隆隆闷吼,似乎真是头粗莽黑熊,空有一身十丈熊躯,心念却格外简单,随口便问出了好奇的事情,一点不懂得含蓄收敛。
“呼司监记性真好。”玉柳未曾转身,轻吼作答,忽而传出几声恰能让呼延听到的轻笑,“回禀呼司监,玉柳自小侍奉主上,主上的起居之事,都由玉柳负责。”
呼延一瞪眼,沉吼道:“这种身边的事情,主上应该安排战熊来做,怎么会叫一个人族来打理?”
这话问得分外唐突,自然是呼延有意为之。
至于玉柳听后心里如何做想,呼延毕竟在其身后,难以察言观色,便不得而知了。只是沉寂片刻,这玉柳开口时,依旧柔细轻吼,“主上心地善良,念在我从小侍奉还算妥帖,便将玉柳留在身旁做了近身仆人。”
回答得工工整整,但语气里那丝冷淡之意,哪能逃过呼延耳朵。至于玉柳所言,说罴心地善良,呼延回想起角斗场里见过的嗜杀场面,登时默然无言。
既然无话可说,呼延便抬眼打量周遭。大道两畔,俱是一座座巍峨恢弘的石殿,石壁精雕细琢,纹饰华美尊贵,也不知其中居住的都是谁。但有一点确凿无疑,这等精美石殿,必是给斯瓦匹剌家的嫡系血脉居住之处。
呼延与玉柳均非凡骨,便是缓步行走,作答之间已然行出十里脚程。行至大道深处,玉柳折身走上左边石殿前的石阶,到得这座石殿门前,他转向呼延躬身低头,柔声轻吼。
“呼司监,主上就在里面,司监自己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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