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士丹顿街,墨海书局。
一个不大的门脸,不过二十来平,房里三面墙摆着书架,分门别类,倒也齐整。店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几把藤椅,桌上一壶茶,一盘茶盅,颇为雅致。
店主人是个三十来岁斯文男子,正自拿着一本线装书,看得入神。
“冒昧打扰了!”一名身着洋装,留着短发的客人走了进来。风度翩翩,显得颇有修养。
“哪里哪里,请进!请坐!请喝茶!”斯文男子放下书本,连忙起身,拱手,给来客让座,倒上一盏清茶,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多谢先生!不知道店里有什么好书,不知能否推荐几本?”
“不知尊客想看哪方面的书,是西洋的,还是汉文的?我这店里史书,诗词,小说,杂谈都有,就是格物地理也有数十本。莫若客人自己慢慢挑着,中意了再买。”
“也好!”
来客正是季风,他也不想大张旗鼓,独自上了街。进到墨海书局,方几句交谈,便对此间主人大为欣赏,至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儒雅君子。
书局看来是前店后坊的格局,前面开店,后面印书。店面里三个书架上分为几个类别,计有西洋历史,西洋地理,社会学,格物学,诗歌,小说等等。中文读本则有历史,游记,小说,戏曲,唐诗宋词等,也有三字经,千字文这等发蒙读本。直是融合古今中外,且又雅俗共赏。
季风特意翻了翻小说类,找到到一本《玉瓶梅》,第二回便是“西门庆偶遇白玉兰”,不由嘿然一笑。果然!
大略看了看,便即放下。汉文书籍其他类别的多为前人所著,近代除了魏源等几人,著述不多,便挑了几本,如《海国图志》,《西行杂记》等。外文版本的,他只看中两本近代英文小说,又挑了几本哲学类的便不再找。
“就买这十二本罢,不知先生这里可有各国图志,各大洋海图,世界地图之类的?”
“哦?”
杨衢云先时看他拿起一本《玉瓶梅》这样的淫-秽书籍,便不无几分鄙夷,后见他放下再挑了《海国图志》,《西行杂记》等几本,亦只认为是附庸风雅,待到季风在洋文书籍里找了几本文学,哲学之类自己素来研读的著作,即已深以为同道。
等季风问起各国图志,各大洋海图,甚至是世界地图之类的图书,他心里则是有些惊讶了。
这个时代,能有几个人会对世界大事,大局感兴趣?自己等人,也不过是关注东南一隅之政局,满清朝廷的动向。眼界虽较常人宽阔,也没有想要放眼全球看世界。
这位客人,必是非凡人物!
“实在抱歉,这个,真没有。”杨衢云一脸的歉意。
“这个,其实可以有。”季风一脸的笑容。
“确实!”
“应该!”
“哈哈哈哈”,两人相顾大笑,顿生知交之感。
“季风!”他伸出了右手。
“杨衢云!”
杨衢云神色间稍有一丝讶异,瞬即便复了然,伸出双手紧紧握住。
“季先生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善待华工之壮举,衢云着实钦佩。”杨衢云心里却在疑惑,这位年轻富豪造出偌大声势,却不知有何图谋。今次相见,倒要探问一番,要是能得他相助,大事成矣。
两人皆存了相互了解,折服对方的想法,是以客套之后,都开始出言相挑。
“季先生从南洋来,不知是否听说过反清之民党?”
“不只是听说,且知之甚详,以小弟观之,往日之所谓四大寇者,今时今日应该称为,六大寇。”
季风出语惊人,特意打草惊蛇。杨衢云初时大惊,后又想到对方孤身前来,似乎并无恶意。既然挑明了,便也并不慌张。
“贤弟既然知道四大寇,又知道六大寇,为何孤身而来?”
“哈哈哈哈哈,所谓六大寇,不过一群书生,知易行难,不足成事。且意气用事,又易被人鼓惑。说得严重些,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徒赵括、马谡之流,不知道杨社长以为然否?”
杨衢云、谢缵泰等人曾经以“开通民智、改造中国”为宗旨创立“辅仁文社”,是以季风称呼他社长。
他不待愤怒的杨衢云起身便欲争辩,继续言道:
“广州起义,事起仓促,毫无准备,又不知保密,致使清廷侦知,陆皓东等人被捕就死。此乃谋事不密,意气用事。”
“惠州暴动,受倭人挑动,又是虎头蛇尾,白白断丧人命,此乃易被人鼓惑。”
“彼倭人,狼子野心之辈,国之仇寇,民族大敌也。先抢朝鲜,再占台湾,近又与西洋诸国打到北京城里,国之瑰宝,文明精华,被抢光、烧光。自明朝以来,其无时无刻不以图谋中华为念。诸君欲与虎谋皮,彼则欲浑水摸鱼,引狼入室,岂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果真成功,也将被倭国乘虚而入,国器操控敌手,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岂不成民族罪人?!”
杨衢云先则愤怒,继之沉思,待季风说完,顿感振聋发聩,汗如雨下,羞愧不能言。十数年来之理想,抱负,追求,皆成泡影,颓顿座上,半晌无言。他本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想到清廷之**,倭国之强盛,季风所言,大有可能。
良久,杨衢云从藤椅上撑起,恭恭敬敬向季风深施一礼:“先生高论,衢云受教了,往日所为皆是虚妄,往后该当如何,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也好,你我兄弟相见投缘,今日便褒贬时弊,纵谈天下罢。”
“且请先生稍待,我去后院将我几个同志唤来,可好?”
“请便,小弟便在此饮茶等候。”
未几,杨衢云引了几名中年男子从后院进来。
“难怪今天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到了,呵呵呵!”
当先一名壮年汉子说话颇为响亮,满脸喜色。
“在下郑士良,久仰季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小弟季风,见过各位老兄!”季风也不做大,不卑不亢,忙起身拱手施礼。
“先生且容我介绍,这几位是陈少白、杨鹤龄、谢缵泰,都是我会中同志。”杨衢云连忙为几位同来的男子介绍,其中陈少白看上去颇有书卷气,杨喝令儒雅,谢缵泰朴实。皆是读书人,唯有郑士良豪爽,倒有张柏雄的侠气。
“幸会幸会!”
“季先生请坐!”
众人落座,杨衢云筛了一壶上好的香茶,为在座各位倒上。
一时间,书局内水烟淡淡,茶香袅袅,与书香墨香混为一体。正合细啜慢饮,坐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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