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东棉纺厂,沈精文的遭遇成了自Tamy事件后厂里又一焦点新闻。她的重新露面,给本来就无工可做的工友们自然而然又平添了不少新的话题。尤其是同班组的姐妹们,她们用女性特有的柔性心肠纷纷过来抚慰沈精文的心灵创伤。久违了的她,给姐妹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比以前憔悴多了。与半年前的那位沈姐相比,她不但丢失了秀美光洁、笑容可掬的相貌,就连那恰到好处的风韵也跑了个无影无踪。姐妹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安慰着她,沈精文也不住地用点头或者“谢谢!”二字回应着姐妹们的善意。
经过这次打击,沈精文头顶的“黑白较量”开始了,她在人生旅途中的座次也将被无情地安排在了老弱、病残的位置上。这就像纺织车间里的人员分工,有技术、身体好、年纪轻的人员理所当然的被安排在第一线,属于那种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兵。
那些虽然有技术,但由于身体原因,或者年龄原因,不能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只好给扣上“传帮带”这样一顶有光环的帽子,去候任、补缺、或打擦边球。再次之的,则属于有你也是五八,没你也是四十的那一类,说白了就是六个手指头——多余。象这样的人,也只能干些打扫卫生、勤杂类的工作。这些人大多都是属于再熬上个把年头就光荣退休回家抱孙子的那一类。
当然用改革者们的话讲,改革的目的不仅仅是单一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靠拢,而是让大家对大锅饭、铁饭碗以及平均主义等等旧制度的抛弃。干与不干,干多干少,绝对不一样。这些不一样最充分的体现,就在月月的奖金分配上。
车间、班组给沈精文的第一印象就是比以前冷清多了。车间里没有了机器轰鸣的旋律,也就无法给姐妹们伴奏《我们工人有力量》这名曲;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工人们的奖金也就行同虚设一般。此时沈精文的到来也无非与其他的工友姐妹们一样,用挤公共汽车的辛苦,将汽车轮子与那脚步丈量下来的直线、曲线,微缩在班组里的考勤本本上,月末再体现在放的工资上。
沈精文还明白,与车间班组阔别了近半年的时间,这次的到来除了应付姐妹们的问寒问暖外,还必须备好心思来迎接车间主任对自己的走访。还好,一同进厂的蔡大姐告诉她,厂领导出国买什么新设备去了,全厂多一半人员处在给老机器“守灵”状态。如此看来,给这些老机器“送葬”只是个时间问题。
蔡大姐还告诉她,目前工友们普遍有一个最最担心的问题:那就是别在给老设备送葬的过程中自己也成了殉葬品。沈精文现,如今在上班时间内织毛衣看报纸、打扑克侃大山、坐在一起谈男人已经是车间里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姐妹们围拢着她问这问那,她的言语不多,活像个罪犯在机械地回答着审讯人员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但绝对到不了坦白从宽的地步。对于姐妹们深究的一些话题,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她就在自己的心扉上锁了一把锁。姐妹们现在她身上已没有了新闻价值,也就四散而去重新组合乐趣去了。沈精文这才腾出大脑揣摩着丈夫进山后的结果。
就在她从心里给大脑所思考的问题画着各式各样的标点符号的时候,班里那位最开放的小工友——曹欣走了过来。沈精文用瞬间闪过的微笑,算是与她打了招呼,然后挪了挪身子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沈师傅,我认识一个气功大师,用气功能分辨出失散的人在哪里。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试试?”曹欣小声而又神秘的讲完后,用她那双勾画出的青眼紧紧盯着沈精文。
沈精文心里清楚,她的这双眼睛与她的心灵是相互沟通的,并且它们经常保持着高度的统一。她在为人处事方面也是一样,如果对你保持这样的态度,这就说明她对你、对这件事是及其认真的。当事者绝不可在回答她问题的时候含糊其辞,更不可设套儿、挽圈儿让她钻,故意愚弄她。否则一旦被她识破,她就会和你折腾个天翻地覆,且记恨你一辈子。
沈精文点点头回答说:谢谢你小曹,但不知道和人家怎么联系?曹欣的面部继续保持着严肃和神秘,那低声细语也始终不敢大意,“沈师傅,这个您放心,一切由我来办,事成之后您别忘记谢人家就行了。这样,您在这儿先耐心等着,我马上去联系,一般来说这个气功大师一上午只看十个人,多一个也不看。慕名去的人往往排长队。现在八点刚过,我去看看咱能不能加个塞儿。”曹欣说完,挎上小坤包走了。沈精文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激之情油然而升。
曹欣是全厂几个为数不多的、改革开放的“弄潮儿”之一,也是车间的星级人物。最初她是从头上“开放”的,全车间的男女工友们望着她那炸开了花儿的头型,投过去的是白眼儿,暗暗做出的是鬼脸。后来,她好好的眉毛竟然不要了,拔了个精光不说,愣是用笔画了两个柳叶儿说黑不黑,说蓝不蓝的。为这事儿车间主任还当众点了她的名。而她却紧扳着瓜籽脸奉还一句: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呀?就这样,年过五十的老太太让她给噎得直翻白眼。
第二天,她索性将她那一对儿本来非常好看的杏核眼涂成了熊猫眼,薄嘴唇上像渗着鲜血。这次车间主任不敢来明的了,她趁曹欣不在,在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饭盒来到蔡大姐面前大声招呼:老蔡呀,跟你说件事儿。她这一大声嚷嚷,全车间的人几乎将目光都锁定在她这位焦点人物身上。
她给人带来的焦点并不是因为她是统帅这间厂房,决定着全车间工友们命运的大人物,而是因为她不像往常那样安分的在她的主任办公室吃饭,却非常罕见地贴近了工人阶级,又非常罕见地与全车间最老实、最能忍耐、生活最简朴、家境最艰难的蔡大姐套近乎。姐妹们不知老蔡是福还是祸?纷纷围拢了过来。
车间主任见人们将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颇为得意。她凑到老蔡身旁坐下来便开始了她的杰作:“老蔡,你儿子今年有二十三了吧?”对她的问话老蔡没吱声只是用点头作了回答,并睁大疑惑的眼睛望着她,面庞上写着惴惴不安。“我给你儿子介绍个对象要不要?”姐妹们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处。纷纷说:“好事儿好事呀,老蔡。”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替老蔡回应着。面对她的热心肠,老蔡苦笑了一下表态说:谢谢您,我的家境您是知道的,我爱人是个常年的药罐子,哪还有钱给儿子娶媳妇?
沈精文接过话茬儿说:蔡大,!不要紧,你一个人不行,大伙儿都伸把手帮帮忙,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再说,这孩子大了不娶不嫁的怎成?姐妹们纷纷响应沈精文的倡议。主任“嘿嘿”一乐,笑声里溢出了奸味儿。“老蔡,瞧你人缘儿多好,人家姑娘是有工作的,也有的是钱。倒贴都成。”大伙儿一听话茬儿变了味儿,包括沈精文在内,心里的热情劲儿也立刻凉了。
姐妹们大多都不吱声了,也都知道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话,这位车间主任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可偏偏那位年近四十、刚刚丧了丈夫、心理有些变态、见了男保全工就往前贴近了闻味儿的老谭——谭新春紧盯了这么一句:“说得是谁呀?还有倒贴这好事儿。”主任忙附和着惊叫一声回答说:吆——瞧你说的,人家老蔡就光赶那倒霉事儿,就不许有好事儿摊上?谭新春急忙表态说:瞧我这臭嘴,说完,象征性地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那颗好奇心再一次撬开了自己的嘴巴,又问: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呀,我们认识不?“小曹,曹欣怎样?大伙儿听后起哄散去。老蔡急忙摆手、摇头传出了否定的信息。最后还怕主任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饶上一句:倒贴都不要。
没过几天,这事儿传到了小曹的耳朵里,又是一个午饭时间,还是这个故事的延续,小曹一脚就踹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那主任见苗头不对,想躲,哪还来得及?曹欣上去就往脸上抓,俩人便揪打在了一起。开始主任还有招架之力,可到后来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自知理亏?也只好任凭曹欣处置了。“啪,啪,啪,”光大嘴巴就抽了有二十多个。最后,曹欣补上一句:臭嘴,**,再敢随地撒尿,姑奶奶我找几个哥们操烂了你。说完,就气哼哼地奔了车间。
消息很快传到了车间里,姐妹们怕老蔡吃亏,都纷纷劝她让她找个地儿躲躲。老蔡也傻了,端着饭盒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慌慌张张的正没有主张,曹欣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朝脸上就是一个大耳贴子,老蔡用拿着饭盒的手下意识地搪一下,整饭盒的米饭与土豆丝“咣铛”一声撒了一地。大伙儿忙拉起了架,就听曹欣骂道:老不死的,你也配?不知积德的东西。
她还要往下说,沈精文看不下去了说:小曹,不许你这样说老蔡,她哪一点儿不知积德了?这事儿你到底听谁说的我不管,可你得打听清楚再下手。今儿当着众姐妹们的面儿我把来龙去脉讲给你听听,信不信由你。说完沈精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叙述了一遍。大伙儿也都纷纷帮腔说,这事儿不赖人家老蔡。
曹欣听后则委屈地蹲在地上哭诉道:我招谁惹谁了我?干吗拿我开心?全车间、全厂都知道了,往后我还怎么嫁人呀我?不行,我还得找**算帐去。沈精文一把拉住她厉声说:曹欣,你年纪轻轻的要毁自己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事儿你越闹对你越没好处。你砍了她,你杀了她,你去抵命去,花季的年龄就为这一两句话凋谢了,你自己说值不值得?曹欣一听这话急得直跺脚。沈师傅,您说我该怎么办呀我?我招谁惹谁了我?曹欣拉着沈精文的手委屈地哭诉着。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沈精文平息了,从此这场闹剧的每一个角色,都对这位平时不爱多言多语,既文静又慈眉善目的沈师傅刮目相看了。小曹有什么心里话也爱悄悄地告诉她。
沈精文正想着与曹欣过去的交往,那位车间主任走进车间并直奔她而来。沈精文的心顷刻间被倒挂在了嗓子眼儿上。自从曹欣教训了这位车间主任以后,她顿感到祸从口出的厉害。因此,她没事儿很少再进车间“与民同乐”。还好,二十多个嘴巴总算纠正了她的婆婆嘴。“沈师傅,请您跟我来一下。”沈精文起身随她而去,她原本以为是去主任办公室,不料想车间主任竟然将她带到了厂长办公楼。
沈精文心中的不安强烈地冲击着本已晕沉沉的大脑,她暗暗自我安慰着:别怕,非福即祸,非祸即福。该来的早晚得来,这不该来的,请也请不到。车间主任将她带到了副厂长办公室,接待她的是赵衡武——赵副厂长。
一进门,赵副厂长就站起身来非常礼貌地说:沈师傅,您请坐。然后倒杯水放在她面前便开始话题。“沈师傅,今年有四十五岁了吧?”沈精文一听这话题,胸口似灌了铅般地沉重、憋闷。口中的回答也尽量将年龄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点。她说:差一个月才满四十三,小生日。赵副厂长听后一连说了三个好,这更使得沈精文迷惑不解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赵副厂长说:厂长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赵副厂长又是一连三个好,这才奔了主题。“是这样,沈师傅您也看到了车间里的现状,目前咱们厂的设备老化,人员臃肿,产品滞销,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办呢?只有改革,不改革就没出路。怎么个改法儿,厂党委、厂班子一致研究并通过了这么个方案:一、引进设备,招聘人才。二、裁员分流,减轻负担。三、开拓市场,站稳脚跟。这不,咱们厂新引进的设备马上就要到了,也就是说第一阶段的改革步骤基本上已经完成了。目前正着手进行第二阶段的改革。赵副厂长说到这儿,暂时封了口。他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忽而又拿下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算是缓解了烟瘾的偷袭。
沈精文从他的话里已经预感到不祥的来临,他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第二阶段就是裁员分流,减轻负担。他问自己的年龄其实就说明了我沈精文就在这裁员分流之列,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祸不单行。想到这儿,愤怒与无奈仿佛拧成了一股绳,将她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她也只好听天由命等待着赵副厂长给自己的宣判结果。
赵副厂长继续着他的话题:从纺纱车间的工人档案以及每个工人的实际情况来看,你们车间最低也得裁员百分之五十。考虑到您的年龄与技术,厂领导决定选拔一批有技术、懂管理、且年富力强的骨干力量由您带队等新设备到厂后,学习新机器的操作使用,您看怎样?
沈精文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大逆转,继而那颗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了地。但是她还是谦虚地说:我的能力有限,我们主任是了解的。还没等车间主任讲话,赵副厂长就直截了当地说:沈师傅,您就别客气、别推辞了,你们主任另有安排。这么多的人从岗位上退下来,不能都回家吧?话说白了,不给谁饭吃能行?厂里准备成立第三产业由你们主任带队另谋出路。您说像您这样厂里多年的技术标兵不挑担子,交给那些老眼昏花快要回家抱孙子的退休人员,或者毛毛糙糙的年轻人能行吗?
沈精文见赵副厂长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表态说:那我就先试试。赵副厂长说:这就对了嘛!沈师傅您看这样行不行,再有半个月新设备就进厂了,这半个月您可以不来厂里,在家组合您的人选,走访走访有工作能力的工人。设备一到,加班加点抢时间争取春节前调试成功。沈精文点点头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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