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精文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勇挑革命重担”去了。她起早贪黑几乎“贪污”了一整天时间的绝大部分,害得段人道有时不得不去厂里迎候她。黄思初在这期间将所有的家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她要用余生来填埋自己所欠他们小两口的感情深坑。段人道的无奈与无聊迫使他不得不又去换一种活法,一天清晨他找出象棋装进手提兜里去了附近的地坛公园,开始了他“道法自然”的尝试。
解严了,地坛公园又成了各路“练家”们的理想天地。这边是三三两两舞刀弄剑的把式,那边是两两三三推掌挪步打太极拳的“太极人”。这边是鸟儿争鸣的场所,那边是伸腿压腰、对音吊嗓的特区。惟有他段人道倒背双手慢悠悠地来回踱着步,不知为何他怎么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嗨!相奇,相奇。”这句话就如同他段人道口渴难耐时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甘泉。他急忙应道:对对对!象棋,象棋。他痛快地答应着,拉住那人的手来到一处石方台下,掏出家伙迅摆好便进入了角色。“您先走,红先黑后这是规矩。”对手的客套话将段人道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对手的年龄看上去也只不过二十大几,可他偏偏在下巴底下留了一小撮黄毛胡子,活像烤焦了的棉线。黑黄的长脸上镶着一对儿放射着怪光的小眼睛。一件黄色旧棉衣裹在身上,说他穿着寒酸其实并不过分。段人道性急得连对手的名子也顾不得打听便进入了阵地,并迫不及待地进行了挑衅。
别小看这车无轮、马无缰、炮无烟火、兵无粮的战场,真正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并不一定是这楚河、汉界上的常胜将军。“杀!杀!杀!”年轻人口出三个杀字一连拿掉了段人道三员“大将”段人道急躁了。尤其那“杀”字一出口,段人道的心就像被刀刺一般揪心的疼,女儿血染衣襟的梦中幻景顷刻间填充了他的大脑。他哆嗦着嘴唇本能地还击着。
“杀杀杀”棋子撞击的声音传输到段人道的脑海里,俨然变成了那清脆的枪声。年轻人吓呆了,方才眼睛里闪烁着的智慧光芒顿时被恐惧换了防。特别是段人道歇斯底里的杀声,与毫无规则地拿掉自己棋子的举动,使得这位年轻人不得不怀疑自己面前的这位对手是不是神经病患者?
年轻人凝视着段人道的双眼,觉他眼睛里喷出的不是神经病人喊杀时的那种凶光,而是平常之人悲痛欲绝时相伴而至的愤怒之光。年轻人试探性地用一只香烟捅一下抱头蹲在地下的段人道说:抽一支?段人道这才从纷乱痛苦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他一楞神儿,忙接过来连忙解释说:对不起!失态了,重新来。
年轻人并没有顺应段人道的请求,一双小眼睛盯着他仍旧苍白的脸说:大叔,您心情不好可不是一天半天了,遇上不顺心的事儿得想开点儿。再说了这长长的人生道儿上,谁也难免有个沟沟坎坎的。这下棋嘛,我看还是改天吧,等您心情好了以后我奉陪到底。小青年儿说完就要走,段人道深吸一口香烟一张嘴将那烟雾吐了出去。那烟雾既像是他段人道多日积下得怨气、怒气,又好似他心中的诸多疑云。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是一天半天了?年轻人听到段人道说出的疑问话,同样也吸一口香烟并吐出了他的自信。
实话告诉您吧!我还知道您贪上的不是小事,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我还知道您风风雨雨大半生得志也好,失意也好,至今还一事无成。本是个“离休”的字眼儿现在却换成了“退休”,这一字之差,其含义与待遇可就大不相同了。您说我猜得对吗?段人道听后不由得倍加伤感。是啊!这才是千真万确的一字千金。
回想当年自己一个人在厂党委扩大会上坚持真理、大义凛然的与那些所谓的革新派们大辩论的时候,竟被刚刚平反归来的右派书记扣了一顶“冥顽不化”的大帽子。如果自己当年敷衍一下,趋势一点,那个离休的“离”字也不会被换掉。如果现在自己将这事儿对这小青年儿讲出来,他保准会笑话我是:傻帽+傻帽=冥顽不化。忽而他又想,这位年轻人不会是认识我吧?想当年我段人道也算得上是官场一人物。想到这里,段人道哈哈一乐问:年轻人,你不会是认识我吧?
年轻人听到他这不信任的话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知道您就不信,这很正常。象您这样学了辩证法不会辨证看问题的人还大有人在。实话告诉您说,我是高中毕业生,但不是好学生。这并不是因为我笨,就连我的班主任都说我如果走正道,重点大学没跑。可我偏偏对什么牛顿定律、化学反应等一类的问题不感兴趣。不管您信与不信,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您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吗?我偏偏对你们**人反对的那些东西感兴趣。
小伙子的直言,立刻把段人道的思绪与情绪吸引了过去。他不满小伙子用语气停顿卖关子,催促说:举例说明。年轻人说道:比如《麻衣神相》、《易经八卦》、《奇门遁甲》、《推背图》等一类的书我都研究过。我刚遇到您的时候连说您几句“相奇”是说您的相貌奇特,却被您误认为是象棋。我还知道您的幼、童年非常不幸,有亲不亲,孤儿不孤,完全可以说是在风雨摔打中长大的。这或许是苍天在有意识的磨砺您,因为您有干大事的相貌,也有干大事的气魄,可就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出岔子,掉链子,所以至今一事无成。这也就应了刚才我说您的那句话:您是属于学了辩证法,不会辨证看问题的那类人。
听完年轻人的一席话,段人道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不仅对小青年的疑云散去而且对他产生了敬佩感,何不让他给自己讲讲以后?自己心里也好有思想准备。想到这里段人道问:那你说我今后能过上安逸的生活吗?年轻人听完他的问话,沉思片刻回答说:大叔,恕我直言,您本来就不是那安分之人,能过上安逸的生活吗?换句话讲,苍天交给您今生今世的任务您还没完成,苍天能让您过上安逸的生活吗?
段人道听罢如大梦初醒,想想自己过去生的诸多事情,以及晚上做得那些光怪6离的梦,不由喃喃自语说:对!不可逆天行事,否则代价沉重。他想起翠姨、也是自己的岳母曾经说过:有作为的人一但到了转折点,天神都会以某种方式提醒把握天机,这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机遇。比如,文王夜梦飞熊等。
莫非今日与这年轻人在此相遇,也是苍天的有意安排?想到这里,段人道问:谢谢你的善意教诲!请问你尊姓大名?年轻人回答:您损我了,我哪敢教诲您?刚才就算我是胡说八道了。您别在意,我姓典,名叫典华。您就叫我小典就行,我还有点别的事不能奉陪了,再见了您呐!年轻人告辞了。段人道感悟着他的这些话。
典华,这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用段人道这个**人自己的哲学给他清洗了一次大脑。就像新一堂课的老师,将涂满字迹的黑板用版擦擦得非常干净那样,让段人道大脑里的旧东西,伴随着漂浮的粉尘消失而去了。随着陈旧的离去,一种崭新的东西则迅填充了他的大脑。这种崭新的东西就是典华启蒙给他的新的人生哲学:它是辨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相互结合的产物。这种结合后的新产物,确也在当今中国动乱社会中得到了最佳应用。
一天上午,刚上班走后不久的沈精文又风尘仆仆地返回了家门。她为抵御寒风用一条白围巾被迫围住了嘴巴。那双被段人道所称道的会说话的眼睛,也流露出怒、恨且又无奈的目光。心中被压抑得变了型的怒火冲撞着她原本憔悴、苍白而又俊美的脸。
她给家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在外面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第一个将心中疑窦抛出来的是黄思初老人。“枝子,你咋这钟点儿回来了?”一家人不约而同向闹钟望去,那“嗒嗒”跳跃着的指针此时此刻指向了上午十点半钟。这说明除去沈精文在来回的路上占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外,她实际上在厂里才工作了不足两个小时。
沈精文摘去围巾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心中的怨、怒、恨三昧真火一并喷了出来:这也叫改革开放?这也叫引进先进技术?这种人也配叫**员?沈精文气得呼呼喘着粗气。段人道再也忍不住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呀!黄思初老人给女儿倒一杯热水也说:别着急上火的,慢慢讲。沈精文押口热水稳稳情绪这才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不改革中国就没出路”这是那位总设计师的名言。究竟怎么个改法?总设计师又说了:“摸着石头过河”这河到底有多宽?水到底有多深?河里的石头到底有多少?总设计师没有讲。这也就是说,总设计师把这方面的权利下放了,下放给了具体实施改革的“改革家”们。
沈精文所在的棉纺厂经过几年的观望后,终于痛下了开放搞活的决心。经过上级部门的批准,由某外事单位给帮忙牵线,纺织厂第一步改革的步伐就是从国外引进先进的生产设备,力争在全市同行中当个改革开放的排头兵。
基于这种考虑,厂党委书记兼厂长和负责技术的赵副厂长,设备动力科的余科长一行三人出国考察去了。三人团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资金是某投资公司给解决的。在三个月考察期刚过一半的时候,书记兼厂长的女儿出国了,当然不是出国考察而是留学,去了当今世界上被**人称之为那个最腐朽、最没落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三人团去的是澳洲,书记兼厂长的千金去的是美国,从表面上看起来应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厂办的一些幕僚们却偏偏出来批谣:说什么这与当老子的没关系,人家闺女有这个才能。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女儿有才干当父亲的更不是愚夫,三人考察团终于在考察期行将结束时将所办之事敲定了,并责派赵副厂长提前回国在厂里选拔人才,以求将来能适应、驾驭这些新设备。
东窗事后,赵副厂长给沈精文等一些准备接收这些先进设备的技术工人是这样解释的:按所签协议规定,该引进项目分三个阶段来实施完成。第一,我方先将全部引进款项的三分之一打到对方的帐户上去。对方则派工程技术人员来厂里,帮助规划新设备使用前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改造,并将有关技术参数等资料带回澳国。第二,我方再将三分之一的款项汇出后,对方负责将我方所购买的设备打箱起运到码头。第三,我方将所剩余的最后三分一的款项汇出后,对方将设备装船并把所有此次引进项目的技术资料、收货凭证当面交给我方。至此,引进工作全部结束。
按说,如此这样层层把关是不会出问题的,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出现了。书记兼厂长、设备动力科长两个人还没回到厂里货物先到了家。赵副厂长率领沈精文等技术工人拆箱验货,大伙咋看咋不象新机器。虽然型号、与赵副厂长在澳洲见到的一样,但设备上的一些齿轮等部件有非常明显的磨损。当时赵副厂长就惊呆了!工人们议论纷纷是自然的。赵副厂长与三人团的其他两位此时又联系不上,无奈他也只好做自己的份内工作,并要求大家对此事暂且保密,等还在国外的两位领导回来后再给大家详细解释。
飞机应该比轮船快,这是小孩子都能回答无误的问题。但在为什么飞机比轮船慢的问题上,两位领导回答的得更是天衣无缝且无懈可击。“这不是上新设备了嘛,我们两个又绕道去了香港考察纺织品去了。咱们必须做好与世界一流产品竞争的思想准备。过去咱们落后还有的说,机器陈旧,设备老化。现在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再落后那就是人的因素了。你们说对不对?”这是厂党委书记兼厂长回来后对沈精文这些技术工人的即兴演说。工人给予他的回报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唏嘘声。赵副厂长当着工人们的面将现的问题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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