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没有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己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将要抵挡不住疲累的侵袭,然而孝服满身的男子依然挺直了脊背,眼睛一直热切地盯着对面。在他的对面,房门紧闭,灯火之光映出了一条女性的身影。
深秋了,从白日直跪到黄昏,叶家二公子明夏水米未进,便这么跪在母亲的门外。昏黄的色彩染遍了庭院,芭蕉凄凄,海棠寂寂,满园花草散发的淡淡幽香也显得悲凉了。几名家丁在院门处探头瞧了瞧,无奈地摇了头叹息,对视几眼后默默走开了。主母和二公子皆有明令,不经召唤不得进来,只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爱子如珍似宝的主母会这么对待明夏公子,也因此心里更加疑惑重重。
当最后一缕夕阳残光过去,房内叶氏主母终于有了回应,她叹息了一声,“夏儿,你还是不解为娘用心么?”
叶明夏等了许久,早已口干舌燥,听到母亲的话声立时长长呼吸了一口空气,稍微振作了精神。他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声音有些嘶哑,“娘亲......大哥他......家主令牌已经在我们手中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大哥......”
“知秋为人仁厚,族中皆知,连你父亲也对他赞叹有加,有他在一日,你这家主之位便徒增许多变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他被强人掳去,正好为我们除去隐患!”
叶明夏身躯猛颤,万不料不到母亲心肠冷似钢铁,不由得大急吼道:“可是娘亲,这般做法,父亲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房内静了下去,隐约约有来回踱步的声音传出。叶明夏猛地拜倒在地,他久跪之身疲累已极,这一下猛拜登时引得头晕脑胀,一颗头颅便重重磕到了地面上,将青石板的地面撞出了“砰”的一声,再抬头时,已是血流披面。血顺着鼻梁流下,那双眼睛却益发明亮起来。
“娘亲,孩儿自小不曾违逆过您的,但这次孩儿不得不擅作决定了,若娘亲不肯将大哥换回,孩儿便跪死在此!”
“放肆!”
一声断喝之后,房门霍然洞开,叶氏主母愤然立于廊檐之下,本事雍容冷静的面孔被寒霜覆盖,腾起了怒气。叶明夏仰头看着母亲,目光里异常的坚定了。
叶氏主母正要开口喝骂,一见儿子面上血染,登时怒气消散,急切地跑下台阶,一把抱了儿子在怀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了又抱。
仍是熟悉的母亲,叶明夏想起了儿时辰光,那时的他最喜欢在母亲怀里撒娇,一动念间,眼泪便止之不住,暗暗流过面颊,与血迹一道混到了母亲的衣襟上。
“夏儿,休怪娘亲心狠,你大哥实在是太得人心了,有他在,你的位置便不能稳固。”叶氏主母轻轻叹息,用袖子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与泪,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叶明夏忽的挣离母亲怀抱,就那么跪着后退几步,又一次重重拜伏在地,“娘亲,孩儿德才浅薄,窃取家主之为已是利令智昏,若是大哥有了不测,孩儿自会随了他去,不再活了......求娘亲成全!”
叶氏主母楞楞地看着伏地不起的儿子,竟然陌生了,平日里听话乖巧的儿子虽是人在眼前,却像是隔离了很远的距离,单纯到有些懦弱的性子如今也能坚强至此。叶氏主母心下暗叹不已,若是这份坚强能用在大事上面,那也不用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了。半晌后,她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夏儿......你去安排吧......”
叶明夏抬起了头,笑容在血污的脸上绽开,身躯软化,瘫坐在地。心头大事终于放下,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只是他到底没有发觉母亲的眼里仍旧潜藏着森冷。
“起来吧,莫要着凉了,我让下人去炖点汤来。”
叶氏主母站起了身,可是儿子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中刚刚疑惑,便听到儿子可怜兮兮的声音,“娘亲,我站不起来了,腿都麻木了......”
就是这一个夜里。
城郊一间破庙里,有篝火燃烧,残破的庙门边,一个窈窕身影静静而立,仿佛石像一般。她的眼神游弋在外,漫无意义地从天上到地面,从山坡到树林,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而她的身后,暴躁的声音起起落落,她却懒得回头,似乎这人世与她并无关系。心念微微一动,眼神飘到左边去,羽族的视力一向冠于人、河洛、夸父、魅和鲛,即便在此沉沉黑夜她也能看到一里之外有人在行走。她反手取了“恶魔之翼”,凝神等待着。
“你说你有什么用!明知道家主之位是你的,你还不言不语的,你还是个男人么?好好,你家谁是老大我不管,可你好歹也是叶氏的长公子啊,你都被绑票了怎么连点动静都没的?你到底是不是叶家的人啊?窝囊死了,我一个外人都替你脸红呀。”
岑清脆似黄莺的声音动听得很,偏是内容比较糟糕,她围了篝火不住打转,眼睛始终不离旁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叶知秋盘膝坐在一堆茅草上,脸色如常,神态安详,虽是落难之身,这仪态倒是平静得很了。岑在他面前数落了至少一个时辰,他脾气也真好,一直脸带微笑,从来不去反驳,甚至都没有插嘴说上一句话。
岑猛然停下脚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嘴角飘出古怪的笑意,眸子里闪出狡黠的光来。
叶知秋霎时生出寒意,眼前的娇媚少女隐约变成了毒蛇,“美女蛇”的概念忽的在脑海中冒出,直觉地感到这少女有什么阴谋了。微微吐口气,他平复着内心的惊惧,小心地问道:“姑娘说了许久,口不渴么?”
“......”
笑容立时在脸上凝固,岑美丽的眼睛尴尬地眨了几眨,头上有颗汗珠滴落......脚步移动,岑一个闪身就到了叶知秋的面前,伸出纤纤玉指点在他的额头,樱唇轻启,声音甜美,“妈的!”
这次轮到叶知秋的头上有汗珠滴落......
“非逼得本小姐撕票!”岑探手摘下挂在腰间的“幻想之刃”,手腕翻动,漂亮地晃出点点蓝芒,“也成,先斩断你的手送过去,看你们家放不放人!”
叶知秋惨然一笑,“二娘向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肯派人救我?她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姑娘上次送回了父亲的遗物,叶氏满门感姑娘高义,却错在不该告诉二娘那令牌是给我的,二娘为了让明夏坐上家主之位,自然要将姑娘灭口,至于知秋......当然也是最好不要活着的了。”
岑一楞,皱眉收了短刃,“豪门恩怨啊。”回头招呼庙门处的默羽,“木头,我们抓错人啦......”话音一顿,一双眼睛瞪起老大,随即怒火升腾,她忽的飞身形扑了过去,“你这家伙!”
双刃带起蓝光,劈向门口走来的一人。却见这人也不躲闪,而且还把个脑袋直往刀刃上凑,嬉皮笑脸地说道:“好好,你砍你砍。”
站在他身边的默羽依旧冷定,表情却松懈了许多,隐隐笑了一笑。
刀势顿止,岑气得用刀盘拍他的脸,“你说你跑出来干嘛?我们费这么大劲想办法去救你,你就该老实呆着等我们。”
来人沮丧地偏开头去,闷闷地回应她,“才不给你美女救英雄的机会!”
叶知秋定睛观瞧,来人一身蓝衫破损多处,像是刚刚逃难回来,神情倒是不见落魄,那笑容也是温暖似春风一般。他暗自叹息着,这般无所牵挂的样子,他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怡红院。
楼顶上十三个黑衣人悄然凝定,灵觉遍布远近,仔细探查着附近的异常,丝毫不敢懈怠。脚下的厅堂内喧闹犹盛,灯火通明,彻夜买醉、千金一掷的人比比皆是,尽情挥霍着**的**,这十三人便如同隔绝于世的影子,紧紧守护着自己的责任。
一间客房内,侍女不见,只留了满桌的酒菜,以及对面而坐的两个白衣的男子,不同处在于他们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灯火盛极,照出高个男子的脸庞,双眸含笑,神情谦逊,看上去清秀温然,可那飞扬的剑眉轻轻挑起,便有了内敛的锋利,像是蕴藏了火焰。这熟悉的面容赫然正是清水颜!白道中堪称“风云翘楚”的人物!更是九州内最隐秘的第一刺客集团“归矣山堂”的当家人!
矮一些的男子刻意背对了门,身形显得单薄,双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放在脸前,任额前刘海遮了眼睛,看不清他的样貌。
清水颜缓缓起身,笑道:“该说的小可已经说完,云中叶氏已是散沙,用之无益,请公子详加考虑。为公子计,若要成大事,我归矣山堂可供驱策,若公子心意转变,可来南淮找我。告辞了。”
他笑着走向房门,路过那男子的身边之后,脸上再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正按着他的安排在发展下去,而他,就是九州棋盘的布局者。
“有个问题尚未请教清水堂主。”
那男子的声音稍显稚嫩,听上去年纪不大,但他的语气却有种涉世已深的老到,让人心疑这是一只修炼了许久的妖精。
“请说。”
“为什么要帮我?你已不需要荣华富贵。”
清水颜没有回头,自顾自地笑了笑,“我不贪图名利,我的追求就是造就一代帝王,我很喜欢这种挑战。”言罢推门而出。
那男子猛然回头,只看到他飘忽的身形闪过。灯火便在此时照见了此人的面容,正是赢氏华国的五殿下——小白!
只是他并没有听到清水颜站到楼顶上所说的后半句话。
“造就一代帝王,然后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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