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的同学。我们一同演戏来着。可她在不久前突然失踪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老头儿更加警惕了。他围着一条花格子围巾,手抖了一下。“在她的记事本里有您的地址。”我撒谎道。
“那……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一个人生活。从他的打扮上看,我猜想他是一个老干部,已经退休了。职位不高不低,也曾经有过权势,但现在,他拥有的只剩下了孤独。我想他已经习惯孤独了。
“她是我的干女儿,小伙子。她为什么会失踪?她会跑到哪里去?去月亮上吗?两年前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想到月亮上去。这真有趣,可她现在却不见了。我认识她那时候她刚刚毕业,有一天我去公园打太极拳,发现有一个女孩在背后带着笑模仿我打拳。她就是龙天米,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于是我就认她作干女儿了。后来她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老伴去年死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你是说她失踪了?”我忽然发现老头儿泪光涟涟。
“吴伯伯,您现在一个人生活?”
“我雇了一个小时工,她定时帮我做饭。我儿子和女儿都在国外,每星期打一次电话。你说她失踪了?她会到哪儿去?她有一年时间没有来看我了。一个多好的姑娘。她教会我表演哑剧。她现在还演哑剧吗?”他眯起眼睛看我。
“不,她没有再拍电影、电视剧了,也没有再在舞台上表演哑剧了。她和我一起做环境戏剧。只是她突然就不知去向了。她最近来过吗?”我问。这个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穿一件银灰色西装,透露出一些活泼的气质。我注意到各个房间都摆有电视机。在起居室、厨房、厕所都有电视机。他在每个房间都安装了电视干吗?这个老人的举动令人置疑。
“那些电视……”我指着在我视线之内的三台彩电。“我天天靠看电视打发时间。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她最近没有来过这里。她至少有一年没有再来了。就这样。我可以送客了吗?”他不容置疑地说。
“好的,再见,吴伯伯。”我收起了龙天米的照片,起身告退。我没有让他跨出客厅的门,径直向走廊尽头的门走去。这套房间由一套三居和一套两居构成,简直像迷宫一样。我走得很快,然后我大声地说:“走啦!”我就打开门。但我躲在门的旁边一株巨型盆栽植物边,把门哐地关上却并没有真正出去。我总觉得吴先生的眼神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与龙天米的失踪有关。我在黑暗之中躲了一会儿。从曲曲折折的走廊尽头那边传来了老头儿的咳嗽。停了一会儿,约摸是十分钟,我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我听到了龙天米的说话声。声音很小,我听不清,但她的音质我是能辨认清楚。我蹑手蹑脚地向起居室走过去。我悄悄从门后探出头,我看见的令我惊异。
龙天米出现在他的起居室的那台电视屏幕上。“……好啦你现在已经起床啦,你应该先收拾好床,对就是这样。然后你就走向洗手间到那里去刷牙。你必须用五分钟来刷牙,因为你抽烟抽得太厉害……”吴老头儿关掉了电视,从起居室走出来,走向洗手间。又是开电视的声音:“好啦现在你来到了洗手间。你要从小台上拿好牙膏,从下面往上挤,不要用力过大。对,你就这样把牙膏涂在牙刷上,然后轻轻地刷,左边和右边用力都要均衡,你要一下一下地刷。刷完后再来洗脸,水要用温水,最好是不烫手。你的动作要轻……”
听到吴老头按照电视屏幕上龙天米的指示在刷牙洗漱,听到龙天米那令人亲切的声音,我扶住门框百感交集。他没有发现我,我敢肯定他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个一年以前才死去的夫人。也许有的话,不是死了就是远走天涯。他是一个真正的孤独的老人。我猜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龙天米相识,龙天米那代表生命全部的蓬勃朝气的声音和面容,以及她浑身洋溢着的青春的感觉,都让这个孤独的老人获得了对鲜活生命的再认识。我不敢猜想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都从对方那里获得了什么。一种是对父亲般情感的寻觅与发现,对历经沧桑的敬畏,一种是对曾经青春年代的回忆。我突然明白从小失去父亲的龙天米是多么的孤独,她所要的她的少女时代全都没有。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一种深深的对父亲这种感情的眷恋。但她找到了吗?
“现在你来到了客厅,你应该先喝一杯水。茶或者矿泉水都行,你最好喝矿泉水……”他打开了客厅里的那台巨型画王电视,“你应休息一小会儿,做几次深呼吸。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然后你就得自己煎鸡蛋了。这一切你都得自己动手,这本身就是生活的乐趣。这样你就不会总觉得离你惧怕的死亡太近。你先打好鸡蛋,点好火去煎。鸡蛋不要超过两个,因为每个人一天只能吸收两个鸡蛋的蛋白质营养。煎的时候油要热……”厨房里响起了吴老头搬动碗碟的声音。我明白吴老头为什么要在每个房间都放一台电视机了。因为他有录像装置可以让龙天米一套指令都从屏幕上发布出来。他对龙天米想必有一种深刻而独特的感情,这是老年人最渴望而又无法替代的情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我说不清楚。
龙天米像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一些这样那样的人的生命瞬间,留下了这样那样的印痕。这一切都是这座吞噬一切的城市带给她的。就像这个老头儿,他被城市孤独症所袭染,不愿意见任何人,只靠回忆生活。他一定曾经有钱,而且现在也还有钱,但他对世界的喧嚣已经真正地厌倦了。他宁愿靠一个女孩对他从起床时开始发布指令起,按照规定的程序来生活,一天天都是这样。可龙天米你在哪里?我迫切地要找到你并和你谈谈,谈谈对生命的全新认识,对戏剧精神的真正把握,对爱的多层理解,以及对这座绞肉机一样的城市的看法。你不该躲起来不见我,或者干脆躲在电视屏幕里去了。我靠在那里想了半天,然后悄悄向门口走去。龙天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打开了门,闪身出去然后又轻轻关上。我重新走到小区边上的停车坪上时,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世界重新呈现了仿佛蜂巢遭到袭扰的忙乱场景。
十一
我们来到了新疆寻找大坂。我们要从穿越一个真正的大坂来完成我们的环境戏剧《大坂》。大坂是新疆天山和其他巨型山脉上通过的道路在最高处的交接点,一个翻越山脉之处,如同马背一样的地方。翻越大坂在前理想主义者那里是一次英雄举动,可在我们这些也许应该称之为后理想主义者的年轻人看来,意义已经不相同了。我们是在寻找,但我们深刻地怀疑,寻找本身都是无意义的。穿越了大坂又能怎么样?我们打算来看看老一代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大坂。于是我们就来了。
我们来了。我们坐着汽车沿着蜿蜒盘旋而上的道路向天山山脉深处进发。炫目的阳光刺得我们的眼睛都快流出了眼泪,我看见有一些黑色的鹰在盘旋,在高飞。在悬崖之上,一些如同白色的围棋子儿一样的山羊在攀援,一些骑着红色或黑色走马的哈萨克牧人在山道之上疾驰。他们身穿黑色的条绒衣服,脸盘宽阔、黑红,眉宇间透露出一种冷峻的气息。那遍山的塔松像一座座密集的小塔一样,笔直地伸向天空。天空呈现一种仿佛被漂白过之后的蓝,那种蓝的感觉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在蓝色的尽头是一条雪线,天山山脉的一些高傲的山峰戴着冰雪王冠,冷漠地在晴空下矗立。我们坐在车里不由得有些惊畏大自然了。我们生长在都市,像都市中腐烂的工业花朵和老鼠一样被城市所追赶。我们也曾盼望我们自己翻越一个什么大坂,我们来了,我们一共九个人。我们是罗朗、马加、林格、乔可、施伯格、周娜、陈红、我和皮皮。我们是一群戏剧人,我们打算在九十年代翻越一次大坂,打算让这次翻越具有九十年代性。
“你们走上去吧,汽车出故障了。”满脸横肉的司机气急败坏地对我们说。我们租的这辆车像牛在喘气一样地停了下来。我们打算步行上山。我们九个人一起下了车,我们是六个男人三个女孩。我们一出汽车,一种清凉的风就企图把我们带走。这是远古吹来的风,古朴而又巨大。我们都在哆嗦。大坂就在前头,就在前面两里路的地方,我们决定步行上去。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大坂。这是一片开阔的地方,仿佛是横空劈下来一刀似的山体在这里凹下去一块儿,连接新疆南北疆道路的山口,这里就是著名的拉库次克大坂。几间砖房散落在公路旁边,那是一个饭馆、一间杂货店和一个养路站。这里没有一个人,但我们可以听到巨大的风声,正通过这海拔数千米的峰顶。我们呆立在那里了。
“这就是大坂?”罗朗摇晃着肩膀从远处向我走来,他的脚不停地踢着可口可乐的废弃易拉罐。这里到处都是可口可乐易拉罐。到处都是。这就是大坂?我有点呆住了。我一边踢着那些发出了后殖民主义气息的易拉罐,一边向山口那边走去。我们沿着道路来回走了两遍,在理论上我们已经穿越了大坂。但大坂已经被可口可乐罐子给占满了。马加在一堆易拉罐上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我们的《大坂》就这样结束了。收场吧。”之后,我们九个人列队再一次横穿大坂,顶着大风向山下的汽车走去。我们也喝了饮料,并在那里留下了易拉罐。过去的大坂已经不存在了。而在我们四周,天山山脉像一条巨蟒一样延伸开去。但我们已穿过了大坂,留下了我们的可口可乐易拉罐。
十二
私人侦探林先生给我的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了。我想我必须去和他谈谈。我来到了南方的城市深圳,走在并不宽阔但整洁漂亮的大街上,我感觉到这座城市与北京有多么明显的不同。在这里人们的生活节奏更单纯,更快,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目的:赚钱!赚钱!我伫立街头那女人长筒袜广告牌下看着人流汹涌。到了夜晚,游荡在大街上请你邀她陪看电影和过夜的女人很多。深圳的确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在所有灯红酒绿和电脑工业后面,人们的生活变得平面和简单了。而北京则是一座包容一切的城市,但这里不行。深圳就像一个年轻的阔佬一样打量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叫他们义无反顾地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活儿来。
有一天我站在建行门口,忽然看见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站在人行道上割腕自杀。她那么美丽,但她一边割一边跺着脚大声地喊:“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她使劲用刀片割着手腕,地上溅开了美丽的血之花。但我发现她周围的人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来去走着,没有一个人——真的,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她。她那么漂亮,老天爷,我可不愿意她死,我赶忙在旁边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给医院:“这里有一个人在自杀。你们赶快来车吧。”我挂断电话时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她的血越流越多,可这座快节奏的城市没有一个人拦住她。她快要变成一张苍白的纸了。管公用电话的那个高颧骨的广东人向我要一块钱,我真想揍他个稀巴烂。我扔给他二毛钱,听见救护车呼啸而来的声音,就转身离开了那里。
我到一个干净漂亮的纯白色建筑小区,敲了敲位于一幢白色塔楼的十六层的一个门。门自动开了。“请问韩良英先生在吗?”我说。没有回音。我走了进去。门又自动关上了。我发觉我进入了一个广告设计人的屋子。这套三居室的房间的内部设计非常别致,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各种现代美术平面设计。我立刻明白韩良英是一个平面设计师。我曾经看见过他给龙天米设计的电影海报,那种感觉简直棒极了。但我没有发现屋子里有人。
“你是谁?”一个声音从阳台方向传了过来。
“我是一个戏剧人,从北京来,来找一个人。”我走过去说。
“找谁?”
“找一个朋友,她叫龙天米。”
“哦,三天前我见过她。她来这里找另一个男人。”
“那么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你叫胡克是吗?我看过有关你的环境戏剧的报导。那同样也该算行为艺术吧?”
我走了过去。我终于看清了他。他躺在阳台上改装的一个高座浴缸里,浴缸里全是泡沫将他淹没着。他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正在眺望玻璃窗外广袤的城市风景中的人与物。也许他天天都这样从高处窥探城市与人。
“对,也许吧。龙天米在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又问。
“那个人好像是一个商人。你找她是为了一同演出一出环境戏剧对吧?”
“对。那出戏叫《回到爱达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