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闯了进去,但我的脚下发飘,我几乎都有点儿站不稳,这座娱乐城简直像个小型迷宫。我想它也许是专门为了难倒我才建造的。什么东西都在我的眼睛里晃,在舞厅的门口坐着十几个一齐冲我抛媚眼的舞女,我笑了起来,“你们都很漂亮,小姐们,可今天是老板她陪我跳舞,我爱你们每一个,小妞们,但我得找到老板。”我拉过来一个漂亮女孩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一嘴记在经理账上,她会替我付小费的。”我离开了她,沿着那厚厚的发不出声音的地毯向里面走去,这里人很多,每一个男人都兴高采烈,看来他们他娘的至少用钱买到了快乐,我一把拽住一个跑堂的,“黄经理在哪儿?告诉她有人找她,我在酒吧里等她。”我走到了音乐酒吧里,这里雾气升腾,一些人在跳两步,沙发座上坐着的是一对又一对的狗男女,我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就喜欢喝这种猫尿,我看见那个跑堂的匆匆进来,“黄经理说她不想见你,她很忙,她说你在这里随便玩玩,今天她请客了,你就随意吧。”
我脸色阴沉了下来。她为什么不想见我?这是毫无道理的,我坐在吧台感到自己很孤独。她不想见我,我的目光弯曲地扫过吧台上那一排排布满了流动的蝌蚪一样的外文的洋酒和吧台上悬着的像风铃一样倒悬的酒杯,都反射出了醉人的光芒,既然有人付账,那么我就喝个够,我笑了起来,“把那种酒给我倒上一杯,要加冰。”我瞅准了最贵的一种酒,那是一种叫做“金花至尊”的上等洋酒,我要了一小杯一口就把它喝掉了,那种滋味真不怎么样,可既然有人记账,我就多喝一些,我就按着酒吧柜上那一排排酒一路喝了下去,我觉得很快活。我感到我体内燃烧着一团火,我把酒吧吧台内的那个侍者叫过来,叫他贴近我,然后我在他的耳边神秘地说:“我操过你们的总经理黄红梅小姐。”
“真的?”他露出了很惊奇的神情,“那可真太好了,怪不得她为你付账。她从来没替别人记账过。”
“那当然,那滋味也不错,我是说操她的那种滋味,嘿。”我盯着他看,但他的脸至少有三个。我突然感到一阵怒火涌了上来,我怀疑定有人在捉弄我,要不然也不会有三张脸。我很用劲地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娘的。”我举起了小酒瓶,朝柜台里砸了过去。哗啦的一声响使我很开心,我决定把我头顶悬挂的酒杯全都弄下来,于是我就把它们全都弄下,我听见它们碎裂的声音感到很快活,然后我开始砸起东西来,什么漂亮我就把什么砸掉,到处都是一阵尖叫声,女人晃动着性感的身体从我的身边躲了开去,我笑了起来,“我操过黄红梅,可她却不见我,他娘的!”有几个保安人员向我猛扑了过来,我与他们混战在一起,然后我的头被猛击了几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感到头疼得厉害,仿佛要炸开了似的。我爬起来环视四周,发觉在一间很漂亮的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我下了床,到洗手间冲了一下脸觉得好受多了。忽然门响了,我走出来一看,进来的人是黄红梅:“好点儿了吗?昨天你喝多了,保安冲你动起了拳脚,要是我不赶到,你可能要被人打死。”我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很疼,我想也许我已经鼻青脸肿了。“昨天为什么不想见我?我很烦,我也没什么钱了,我得重新开始,可我没有勇气。”我沮丧地说,“我觉得我很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家了。”
她把一杯咖啡递给了我,看了我一会儿:“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我想你也许是个铁石心肠呢。你,你真的爱我吗?”她说这话的口气很冷静,好像她从来不相信这一点。
“当然,”我大声地说,“可是你却变了。”
“可是你让我一步步远离了你,”她对我说,“你从来就没有觉得吗?是你叫我去当了按摩女,从此我走上了一条迫不得已的道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于胖子吗?他用一块劳力士手表和一条金项链为代价叫我和他上床。那天夜里我哭了,那是一个丧失的夜晚,可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真正地哭泣。我偷了他五万块钱,那才是我离开他的原因——我从没偷过他的劳力士手表和金项链,只是他那天没向你说实话罢了,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我明白了只要我敢于交换,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是一个交换的时代,我用那五万元当起家的资本,加上其他一些积蓄,我与张笑开起了那家酒楼及一些快餐分店。你也知道张笑是个笨蛋,他根本就不会经营,是我让他的生意起死回生,我帮他赚了很多钱,然后我就从他手中买回了所有的股份,而张笑则回家吃利息去了,在开酒楼的时候我认识了更多的人。
你说得对,城市就是一面巨大的蛛网,你必须去拼命营造你自己的蛛网,你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爱情?这种字眼在今天已经过时了,欲望才是最根本的。我是离你越来越远了。从一开始你把我介绍给于胖子我就离你远了。我于是开始有了新朋友,有了在这座城市中更有权威、更有力量的朋友,你只要把他们的器官侍候好,他们就给你你想要的,这我在当护士时已经明白了。于是我就这样越走越远,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好像已过了几十年,我早已阅尽沧桑。因此没有什么新鲜事,对我来讲,我是赚了很多钱,但这还不够。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想挣一点钱,回到四川家乡去养猪、种花,叫家乡的女孩也一起致富,这个单纯的梦想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实现了。”她就给我说了这些,我注意到她流泪了。“因此我看见你,就想到了自己在这座城市屈辱的开始。我不可能嫁给你,我们是两种人。好吧,请你把劳力士表和金项链,同那五万块钱一同转交给于胖子,我不再需要这些了。”她递给了我一个袋子,“你可以在娱乐城里吃了早饭再走。”
“不,”我看着她,“我现在就走。”我把衣服穿好,我一言不发,她的话使我清醒了过来,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朝门外走去时她突然又叫住我:“你说过我是你的作品?”
我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过去是,但现在不再是啦,再见,祝你好运。”我走出门去,我很快就来到了大街上,我坐进了一辆出租车,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把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彻底从我的脑子里消失,虽然这很难,因为爱与恨的感情有一阵子都纠缠在一起了。我觉得我的眼角也溢出了两滴泪水,我怎么哭了?我呼出一口气,我想这不过是哭泣的游戏,对于时间来说,一切事物、情感和变化都是假的。我想我已经坚强起来了。
十一
一年以后,我与在北京交通大学图书馆工作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和她一起住在我买的那一套位于昌平县境内的龙城花园中的房子里,我后来开了一家小的贸易公司,我的起步资金正是黄红梅叫我还给于胖子的那五万块钱,我用这笔钱与人合伙一起干,生意不好也不坏,但却够我的开支用度。而最为重要的是如今我已心静如水,不再为很多欲望所驱动,一切都是平静的。我还买了一辆“昌河”小面包,使我可以接送妻子上下班,我过得还算不坏,我自己这么认为。
我很少再听到黄红梅的消息,但有时候我仍旧可以从报纸上见到她的消息,而且街上还流传有一本她的传记,与一本叫做《深圳的一百个女人》同样成为了畅销书。我在一家书摊上见到了那本书,翻了翻,我觉得里面充满了伪饰与谎言,就不再去翻它。我觉得她早已离我远去,真正变成了她想成为的那种人,实现了占领城市、成为城市主人的梦想。她仍旧经营餐饮和娱乐业,而且还涉足了房地产,并打算以日本著名商人阿信自居。我在报上常读到她捐款的消息,她好像救助了九十九个失学的孩子,如果这是真的,这是惟一一件叫我高兴的事情。
有一天我忽然在我的住所后边发现了一个庞然大物。这是一幢真正意义上的花园别墅,它占地大约有近两百亩,有一百五十亩大小的绿茸茸的草坪,它是一幢乳白色的建筑,有四个小门,一个黄铜大门,如同一整座庄园。我是有一天站在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才突然发现它的,而在此之前那里总是在施工,还一直看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但今天我才看清楚它是一幢巨大的别墅,而且每一个门口边都有一条德国狼狗,一旦有人路过就会凶狠地狂吠。这会是谁的宅第呢?那天我怀着好奇的心情围着它整整走了一圈,我发现它已经完全落成了,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些工人在修剪草坪。在草坪边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流线型喷水式游泳池。我刚走进大门口,立即有一条狗冲我狂吠着,一个老头儿冲了出来。“大爷,这是私人的别墅吗?”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某个机关的培训中心,可我也听说它是一个有钱的女人盖的。我只管看门,我可不管那么多闲事。你要是没事,尽快走开吧。”那个老头儿和善地说。于是我离开了那里。